苏蘅的意识沉进那片温柔的绿河时,连睫毛都在轻颤。
她能听的花香裹住鼻尖——清冽里浸着甜,像雪水漫过初绽的玉兰,她才惊觉自己已站在花海里。 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混着老槐树年轮里的风声、菜地里新芽顶破焦土的轻响,像首陌生却亲切的歌谣。
直到那缕从未闻过
所有的花都朝着她转过来。粉的、白的、金的、紫的,层层叠叠的花瓣如浪,在她脚边翻涌成潮。
最中央的位置,立着个白衣女子。
苏蘅的呼吸陡然一滞——那女子的面容本是模糊的,可当她的目光扫过去时,眉眼竟像被春风拂开了雾,渐渐清晰起来:眼角一点朱砂红得灼人,发间缠着的青藤还凝着露珠,分明与她有七分相似,却比她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清贵。
“阿蘅。”女子开口,声音像沾了晨露的琴弦,“你终于来了。”
苏蘅的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摆。她能听见自己喉咙发紧的声音:“你是谁?我...我不认识你。”话出口才惊觉,这梦境里的空气带着奇异的温度,不冷不热,却让她的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不是害怕,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像久别重逢的故人,在记忆深处叩门。
白衣女子笑了,抬手间,身侧的昙花突然绽放,雪瓣层层舒展,却在开到最盛时凝住,成了枚静止的花盏。“我是你的前世,名唤素华。”她指尖拂过昙花,花瓣上的露珠便落进苏蘅掌心,“你所经历的穿越、灵火、被视作灾星...不过是命运的轮回。三百年前,我亦曾以花灵之姿降世,却在百花劫中陨落。如今你带着我的残魂重临,是要替我走完未竟的路。”
苏蘅后退半步,后腰撞上一丛绽放的芍药。
花枝却软得像云,托着她没让她摔倒。“轮回?”她的声音发颤,“可我是现代人,我...我明明在爬山时坠崖...”
“你以为的’现代‘,不过是我用最后神力为你造的茧。”素华抬手,指尖泛起暖金色的光,“三百年前那场浩劫,灵植师被污为妖邪,我以万芳主之血封印了花灵传承。你的灵魂本应随我湮灭,是百花用生机将你裹住,送去了另一个时空。如今封印松动,赤焰夫人的魔宗余党闻风而动,你该醒了。”
话音未落,素华的指尖已点上苏蘅眉心。剧痛如潮水般涌来。
苏蘅捂住额头,却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炸开:朱漆金瓦的万芳主殿,她(或者说“素华”)站在殿顶,脚下是漫山遍野的花浪;电闪雷鸣的夜空下,她被无数利剑穿透,鲜血滴在梅枝上,开出妖异的黑花;还有萧砚——不,是另一个与他极像的男子,在火海中抱着她的残魂嘶吼,声音里全是破碎的痛。
“这是...你的记忆?”苏蘅喘着气,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萧砚他...是不是也在轮回里?”
“他是镇北王的命星,与花灵同运。”素华的身影开始虚化,像春雪融进水潭,“记住,灵火不是灾厄,是花灵的骨血。你掌心那簇总失控的火,该收放自如了。”
最后一缕光没入苏蘅眉心时,她听见素华轻声说:“去看看你的手,阿蘅。你本就该站在百花之上。”
苏蘅猛地睁开眼。土炕的被子被她攥成了团,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她慌忙抬手去擦,却在看清掌心时愣住——那里浮着朵极小的灵火小花,橙红的花瓣半透明,像用火焰雕出来的,却一点也不烫。
她试着动了动念头,那火苗竟听话地转了个圈,在掌心跳出个小漩涡。
“真的...能控制了?”她喉间发紧,掀开被子赤脚下地。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在门槛边的野草上——那是株被她前日拔草时扯断根的苦荬菜,此刻蔫头耷脑地趴在地上。
苏蘅蹲下身,将掌心的灵火轻轻按在草叶上。暖金色的光丝顺着叶脉钻进去。苦荬菜的叶子猛地抖了抖,蔫黄的茎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绿,接着抽出根细长的花葶,顶端的花苞“啪”地绽开,露出团绒绒的淡紫色小花,像朵迷你的蒲公英。
苏蘅屏住呼吸。那花在她指尖晃了晃,竟朝着她弯下花葶,像在行礼。
“你...能感觉到我?”她轻声问。
草叶立刻卷起来,在她手心里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兽。窗外传来晨鸡的第一声啼鸣。
苏蘅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泪,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披在肩上。
她推开门,晨雾裹着青草香涌进来,却在看见门槛外的景象时,脚步陡然顿住。
昨夜被灵火烧成焦土的菜地边缘,不知何时冒出几点嫩绿。芽尖上的露珠还未消散,在晨光里亮得像碎钻,正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像是在对她笑。
苏蘅的指尖几乎要碰到那点嫩绿时,又顿住了。
晨雾沾在她发梢,凉意顺着后颈爬进衣领,可她盯着焦土上的新芽,心跳却烫得惊人——五株,不,七株,从烧得发黑的泥土裂缝里钻出来的嫩芽,每一片蜷曲的叶尖都凝着露珠,在她目光扫过的瞬间,竟微微颤了颤,像在回应她的注视。
“这是...”她蹲下身,指尖悬在芽尖上方半寸。
昨夜失控的灵火将半片菜地烧成焦土的画面还在眼前晃,可此刻这些嫩芽的根须正顺着焦土下的脉络延伸,像在黑暗里织一张绿色的网。
她忽然想起梦境里素华说的“灵火是花灵的骨血”,喉间泛起酸涩——原来不是毁灭,是新生的引子。就像被大火淬炼过的土地,反而能孕育更坚韧的生命。
“苏丫头?”沙哑的询问惊得她抬眼。
老刘提着半旧的灯笼站在院门口,灯笼纸被夜露浸得发皱,暖黄的光在他脸上割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他的目光扫过焦土上的嫩芽,又迅速缩回到苏蘅脸上,喉结动了动:“昨儿后半夜,我巡到村东头,瞅见你这儿的天...红得邪乎。”他往前蹭了两步,灯笼光晃到苏蘅掌心——那里的灵火小花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正随着她的呼吸明灭,“那火...不是普通柴火吧?”
苏蘅站起身,晨风吹得她外衣猎猎作响。
她望着老刘眼底的警惕与恐惧,忽然想起刚穿来时,族里人也是这样看她的——躲着走,往她门前扔烂菜,说她是克死父母的灾星。
可此刻她的心跳很稳,稳得像脚下这片重新活过来的土地。“刘叔。”她开口,声音清凌凌的,“您见过被雷劈焦的老树吗?”
老刘愣了愣,下意识摇头。
“可被雷劈过的老树,第二年春天,树洞里会冒出更旺的新芽。”苏蘅垂眸看向掌心的灵火,火苗突然窜高半寸,在晨光里拉出金红的尾焰,“那火不是灾,是...是让土地醒过来的钥匙。”
老刘的灯笼晃了晃,暖光砸在焦土上,照得嫩芽上的露珠亮晶晶的。
他张了张嘴,又迅速闭上,后退两步时踩断了根枯枝。“我...我就是问问。”他搓了搓冻红的手,灯笼往怀里拢了拢,“你...你自个儿当心些。”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是身后有什么追着,可走了两步又回头,目光扫过那些嫩芽时,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话。
苏蘅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嘴角慢慢翘起来。
风里飘来山茶花的甜香,她忽然想起村西头王阿婆种的那株老茶树——前儿她路过时,看见枝桠上结了层薄霜,花苞都蔫了。
“该去看看它了。”她对着空气轻声说。
掌心的灵火小花突然“噗”地绽开,火星子蹦到空中,化作几点金粉,飘向村西的方向。日头爬过东山时,苏蘅提着竹篮从王阿婆家出来。
竹篮里装着阿婆硬塞的六个鸡蛋,还沾着草屑的暖香。
她路过村口老槐树下时,听见几个妇人在井边洗衣,说话声随着水花溅起来:“听说苏丫头昨儿半夜烧了菜地?” “可我今早去菜园子,瞅见她那地儿冒绿芽了!” “邪门...该不会是...”
苏蘅脚步未停,指尖轻轻抚过老槐树的树皮。
树身里传来模糊的絮语,像是老槐树在打盹——它记得十年前那个暴雨夜,记得有个妇人抱着襁褓从山路上跑过,记得那襁褓里飘出的,和苏蘅身上一样的花香。
她加快了脚步。暮色降临时,她蹲在自家院门口,看着最后一抹夕阳把焦土上的嫩芽染成蜜色。
灵火在她掌心流转,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每株嫩芽的根须正往地下钻三寸,再三寸,与山脚下的溪流相连,与后山的野竹林相连,与整个青竹村的土地相连。
“原来这就是方圆十里的动态。”她轻声说。
晚风掀起她的衣袖,带起一阵细碎的响动——是墙根下的野薄荷在蹭她的裤脚,是篱笆上的牵牛花在悄悄打花苞,是屋檐下的青苔正把晨露往根须里送。
深夜,月上中天。苏蘅裹着被子靠在土炕边,借着月光翻一本从县上书摊淘来的《灵植要术》。
书页间夹着片银杏叶,是她白日里从镇北王府的马车辙印旁捡的——那马车经过时,她听见银杏叶在风里喊:“世子爷的佩玉碰着车帘了,是羊脂玉的,凉丝丝的。”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苏蘅的指尖在书页上顿住。
她抬起头,透过窗纸的破洞,看见院墙上伏着个人影。
月光照不到那人的脸,只映出他袖口绣的红叶——三片蜷曲的枫叶,边缘泛着暗红,像被血浸过。
那人的目光扫过窗内的灯火,忽然转过脸来。
苏蘅的呼吸一滞。黑暗里,那双眼睛泛着幽光,像两团淬了毒的绿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