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的脚步在山谷前顿住时,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那团白雾不像寻常山岚,浓得几乎凝成实质,在暮色里翻涌如活物,将山谷入口吞噬得只剩一线模糊的灰影。
她望着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暗青塔尖,喉间发紧——那塔檐的云纹雕饰,与她在古籍残卷里见过的“封魂塔”拓本分毫不差。
“这就是……”她指尖无意识攥紧腰间的水晶梅花,那枚以千年冰魄雕成的坠子突然发烫,彼岸花王苍老的声音在识海响起:“当心,雾里裹着心魔阵的戾气。赤焰那丫头,把千年前的旧局翻出来了。”话音未落,山风卷起一阵腥甜。
萧砚的手掌覆上她后背,体温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他不知何时已挡在她身侧,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柄未出鞘的乌鞘剑——剑穗上的银铃轻响,是他惯用的示警暗号。
陆骁则半蹲着,短刀出鞘插在脚边,眼睛死死盯着雾气边缘,喉结随着粗重的呼吸上下滚动。
“你们退后三步。”苏蘅反手按住萧砚手背,掌心的水晶梅花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
她能听见四周草木在尖叫——灌木丛的枝桠疯狂震颤,野菊的花瓣簌簌掉落,连石缝里的青苔都在蜷缩着往后退。
“赤焰夫人来了。”最后一个字刚落,山巅传来一声轻笑。
红衣猎猎,赤焰夫人立在雾气上方的悬崖边,发间金步摇坠着的红珊瑚在暮色里泛出血光。
她的目光扫过苏蘅三人,停在萧砚腰间的剑上时微微一顿,旋即又笑开:“镇北王世子?倒比传闻中更护短些。”
萧砚未动,只是握剑的指节泛白。
陆骁的短刀在石面上划出刺啦声响——他在克制冲上去的冲动,苏蘅知道。
她盯着赤焰夫人眼底翻涌的暗芒,突然明白对方为何不急着追上来——这里才是真正的战场。
“你引我来封魂塔,就为看这个?”苏蘅扬了扬手中发烫的水晶梅花,“还是说……”
“你看。”赤焰夫人抬手,雾中突然爆出刺目金光。苏蘅瞳孔骤缩。
那是千年前的画面。她看见自己——或者说,另一个自己,身着月白锦裳立在百花丛中,身侧是红衣翻飞的少女。
两人掌心相抵,面前悬浮着一株半透明的光树,枝桠间结满星子般的花苞。
“灵植应顺天而生。”月白身影说,“万物有常,强行掌控生机,终会遭反噬。”
红衣少女仰头,眼中有燎原之火:“若天要绝灵植?若百年大旱、千里焦土?我偏要逆命!”
画面急转。光树突然崩裂,星子般的花苞坠地成灰。月白身影挥出一道绿光,红衣少女被击退数丈,撞在身后的塔壁上。
“你会后悔的。”月白身影的声音里带着痛意,“封魂塔封的从来不是魂魄,是执念。”
“我不后悔!”红衣少女咳出鲜血,却笑得癫狂,“你护着你的顺天,我偏要证明——人定胜天!”
雾气突然翻涌,画面里的月白身影渐渐与苏蘅重合。她望着红衣少女眼底的疯狂,喉咙发紧。
那是她的记忆吗?可她分明是二十一世纪的普通白领,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
“你终究还是记起来了。”赤焰夫人的声音像蛇信子般钻进耳中,“千年前你亲手将我打入轮回,说要我在人间受够执念之苦。现在——”她指尖凝聚起赤红火焰,“你还要用同样的话劝我吗?顺天?哈!这世间哪有什么天,有的只是强者的规矩!”
苏蘅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能感觉到雾气里有东西在往脑子里钻,像无数细针在扎神经。
陆骁突然发出一声闷哼,短刀当啷落地——他的眼神开始涣散,盯着半空喃喃:“阿娘……阿娘你别不要我……”
萧砚的剑终于出鞘。乌鞘剑嗡鸣如龙吟,剑光划破雾气,在赤焰夫人脚边劈出一道焦黑的痕迹。
“退下。”他反手将苏蘅扯到身后,剑指赤焰夫人,“她的过去,轮不到你来说教。”
赤焰夫人却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她的红衣被雾气染得更红,像浸了血。
“说教?我是让她看清自己!苏蘅,你以为你现在的‘顺天’,不是另一种执念?等你在这心魔阵里看遍自己的恐惧、不甘、软弱——”她的目光扫过萧砚紧绷的后背,“还有舍不得……”
苏蘅突然抓住萧砚的手腕。她的掌心全是冷汗,却异常坚定:“萧砚,闭气。”不等他反应,她指尖轻点自己人中,又迅速按上他的。
有草木的清香突然在鼻端炸开——是她刚才悄悄催开的野薄荷,茎叶里的清凉汁液被她用能力逼出,凝成细小的雾珠。
“陆骁!”她抬高声音,“闻闻看,是不是像你阿娘腌的薄荷糖?”陆骁的睫毛剧烈颤动。 他低头盯着脚边的野薄荷,喉结动了动:“阿娘……阿娘说过,薄荷……能醒神……”
赤焰夫人的笑僵在脸上。她指尖的火焰骤然暴涨,雾气里的幻象开始扭曲,原本清晰的千年画面变得支离破碎。
苏蘅却在这时看清了封魂塔的全貌——塔身上刻满她熟悉的灵植纹路,每一道都与她血脉共鸣。
“你输了。”她望着赤焰夫人,声音轻却坚定,“心魔阵要攻的是心,可我的心……”她转头看向萧砚,他的剑仍稳稳指着敌人,眼底却全是她的倒影,“早就有了要守的东西。”
赤焰夫人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她突然挥袖,漫天雾气如潮水般倒灌进山谷。
封魂塔的轮廓在雾中忽明忽暗,隐约传来沉闷的轰鸣,像是某种古老的机关被触发。
“你会后悔的。”她留下这句话,身影消失在雾里。而山谷里的雾气更浓了。
陆骁晃了晃脑袋,终于捡起短刀,却仍有些发怔。
萧砚收剑入鞘,反手握住苏蘅的手——他的掌心有薄茧,此刻却烫得惊人。
“刚才的幻境……”苏蘅刚开口,就被他打断。
“我信你。”他说,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背,“不管是千年前还是现在,我信你。”话音未落,封魂塔方向传来一声裂帛般的脆响。
苏蘅抬头,看见塔顶的云纹石雕突然崩裂,一缕漆黑如墨的雾气钻了出来,瞬间融入周围的白雾。
陆骁的短刀再次落地。这次他没去捡,只是瞪大眼睛,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我……我刚才好像看见……”
萧砚的剑再次出鞘。他将苏蘅护在身后,目光如刃扫过浓雾。乌鞘剑的嗡鸣比之前更急,像是在警告什么。
苏蘅望着越来越浓的雾气,突然想起彼岸花王的话——心魔阵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幻象,是当幻象开始侵蚀清醒的意识……
她握紧萧砚的手,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这温度让她安心,却也让她心悸——因为她分明看见,萧砚的眼角,有一滴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萧砚的指尖几乎要掐进苏蘅腕骨里。他能感觉到她脉搏跳得极乱,像被暴雨打湿的蝶翼,而自己体内翻涌的灵力顺着交握处灌进去时,竟触到一层黏腻的黑雾——那是心魔阵的余毒,正顺着她的血脉往识海钻。
“苏蘅!”他低喝,喉结因紧张而滚动,“听我说话。你闻到松针的味道了吗?刚才我折了松枝别在你发间——”他突然想起什么,另一只手迅速探向她耳后,果然摸到那截被雾气打湿的青枝,“是后山崖边的马尾松,你说它的树脂味像极了外婆熬的枇杷膏。”
苏蘅的睫毛剧烈颤动。她混沌的识海里,“枇杷膏”三个字突然撞开一片迷雾。她看见二十岁那年的夏天,租住在老巷子里,外婆举着青瓷碗追她:“小蘅,这膏子润喉,爬山别渴着。”
阳光透过葡萄架落在老人银白的发上,像落了层碎金——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外婆,三天后她就因心梗去世了。
“不。”她突然攥紧萧砚的手,指甲几乎陷进他掌心,“这不是我的恐惧。赤焰夫人,你搞错了。”她的声音带着破茧而出的清冽,掌心的金纹随着灵力翻涌亮起,“我的软肋从来不是失去,是——”她抬眼望进萧砚泛红的眼底,“是害怕自己不够强,护不住想护的人。”
话音未落,她指尖腾起一簇幽绿灵火。
那火不是烧在掌心,而是顺着两人交握的手窜进雾气里。山风突然倒卷,灌木丛中猛地窜出无数紫藤根系,如千百条青蛇般刺破雾幕。
苏蘅能听见紫藤在尖叫,它们的藤须裹着她的灵力,正一寸寸绞碎幻境里的黑雾。
“这不是过去,而是你的执念!”她对着雾气中央的赤焰夫人喝道。幻象像被利刃划开的锦缎,“刺啦”一声崩解。
陆骁最先踉跄着扶住旁边的岩石,短刀“当啷”落地时他终于回神,抬手抹了把脸——脸上全是冷汗,连睫毛都沾成了簇。
萧砚的剑仍横在身前,但握剑的手在抖,他刚才几乎耗尽灵力,额角的碎发被汗黏成一绺,却仍死死盯着苏蘅的眼睛,仿佛要确认她是否真的回来了。
赤焰夫人的红衣在雾气散尽后显得格外刺目。她没有退,只是倚着崖边的老松,指尖绕着一缕未散的黑雾,嘴角还挂着笑:“不错,比千年前更清醒了。”她的目光扫过苏蘅掌心未熄的灵火,又落在萧砚腰间的剑上,“但你确定要进那塔?封魂塔封的可不止是我的执念——”
“我要进去。”苏蘅打断她。她转身看向封魂塔,塔身上的灵植纹路在暮色里泛着幽光,每一道都像在她血脉里跳动。
刚才幻境里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月白锦裳的自己与红衣少女掌心相抵,光树崩裂时,有一粒星子般的花苞掉进了塔底。
那是……她的记忆碎片?“找回真正的记忆。”她重复,声音轻却坚定,“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逃避。”
萧砚的剑“嗡”地轻鸣一声。他收剑入鞘,指腹轻轻擦过苏蘅发间那截松枝,松针上的水珠落进她衣领,凉得她颤了颤。
“我陪你。”他说,声音低得像山风,但每个字都砸得极重,“陆骁守外门,我进塔。”
陆骁刚捡起短刀,闻言立刻抬头:“世子——”
“你伤没好全。”萧砚截断他的话,目光扫过陆骁肋下渗出的血渍——那是三天前遇袭时留下的刀伤,“这里需要人守着,若赤焰夫人再动手……”
“末将明白。”陆骁的手指在刀鞘上叩了两下,这是他们之间“遵命”的暗号。
他退后半步,背贴石壁站定,短刀在掌心转了个花,刀刃映着塔尖的光,“世子,苏姑娘,里边若有动静,吹三声竹叶哨。”
苏蘅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突然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把野菊种子。
她蹲下身,将种子埋进陆骁脚边的土里,指尖轻轻点过:“半柱香就能开花。”她抬头时,野菊的嫩芽已顶破泥土,“它们会替你看顾四周——有蛇虫鼠蚁靠近,花茎会往反方向弯。”
陆骁盯着那株颤巍巍的绿芽,喉结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封魂塔的门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那门本是与塔身同色的暗青,此刻却像被无形的手推开,露出内里深不见底的黑暗。
苏蘅能听见塔内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片叶子在窃窃私语。
她转头看萧砚,他的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的乌鞘剑,剑穗上的银铃轻响——这次不是示警,倒像是在应和什么。
“走吧。”她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过去,“我能感觉到,塔底有东西在等我。”
萧砚反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掌心的金纹。那纹路此刻亮得惊人,像有光从她血脉里涌出来,沿着两人交握的手,在地面投下一片淡绿的光晕。
他没有说话,只是跟着她往塔内走,靴底碾碎了几片被风卷进来的枯叶。塔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
陆骁望着那道逐渐合拢的门缝,突然听见脚边的野菊“唰”地弯下了茎秆——不是往左右,而是直直指向塔门。
他握紧短刀,目光扫过重新翻涌的雾气,却在这时,塔内传来一声极轻的脆响,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被唤醒。
他踮脚望去,透过门缝,看见塔壁上浮现出金色的纹路。那些纹路不是雕上去的,倒像是从石壁里渗出来的光,组成一串他从未见过的符号——像藤蔓,像花朵,又像某种古老的文字。
而在那光纹中央,有两个交叠的影子,正一步步往塔底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