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梦凝并未停歇,她抬起那双清水的眸子,望向窗外的沉沉夜色,用一种如同梦呓般的清冷嗓音,缓缓吟诵起来。
“冰弦几乱,珠帘半卷,玉指倦理商音。”
“绛烛摇红,倩谁识取芳心?”
“琼箫吹碎梧桐月,剩空阶、夜露沉沉。”
“掩重门、罗袂生寒,翠黛难禁。”
“朱颜岂逐黄金改,纵鲛绡承泪,不染尘襟。”
“薄幸欢场,何曾换得情深?”
“唯将清骨托词笔,写孤怀、俱化孤吟。”
“任更残、一霎灯花,跌落瑶簪。”
一首词念罢,满座皆静,众人还沉浸在那份孤寂凄美的意境之中。
梦凝将手从琴弦上收回,目光淡淡地扫过楼下众人。
“小女子昨夜偶有所感,胡乱填了首词,词名《高阳台·夜思》,让各位公子见笑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今日便以这词中意为题,还请各位公子以‘愁’字,各赋诗词一首。小女子将择一佳作,请那位公子上揽月阁,为君独奏一曲。”
这话一出,楼下立刻就炸开了锅。
那些自诩有几分才情的文人骚客,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立刻唤来侍女,铺纸研墨。
一时间,整个大堂里都飘起了淡淡的墨香。
洛序依旧稳坐钓鱼台,慢悠悠地磕着瓜子,看着楼下那群人抓耳挠腮的样子,只觉得有趣。
“少爷,你不写啊?”
墨璃在他身后小声地问,语气里带着点急切。
“往常这个时候,你不都开始掏银票了吗?”
“急什么。”洛序吐掉瓜子皮,“让他们先蹦跶一会儿。”
很快,一首首写满了“愁”绪的诗词,就被侍女们用托盘呈到了梦凝面前。
梦凝一一看过,那张清冷的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直到拿起其中一张,她的眼波才微微动了一下。
“暮雨侵衣柳絮频,曲江空对水烟沉。”
“墨污素袍疑旧恨,风传残漏入重门。”
她轻声念出,声音清越。
“三更枕上十年梦,一树花前两鬓尘。”
“欲借琼箫诉心事,满城飞絮已无人。”
念罢,她微微颔首。
“好一个‘欲借琼箫诉心事,满城飞絮已无人。’好一个《暮春长安书怀》。”
“此诗意境深远,愁思绵长,堪为今日之佳作。不知是哪位公子所作?”
楼下,一个穿着宝蓝色长衫、面容白净的年轻公子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对着台上拱了拱手。
“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好!”
“王公子大才!”
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恭维之声。
那王公子的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一双眼睛火辣辣地看着台上的梦凝,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请上揽月阁的场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然后,又齐刷刷地,转向了二楼那个角落。
那个每次都用最粗暴的方式,破坏游戏规则的人。
“少爷!”墨璃急得都快上手了,“你看你看!人家都要被请上去了!你再不掏钱就来不及了!”
“掏什么钱?”洛序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整个大堂的议论声都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像往常一样,用银票砸开通往揽月阁的大门。
那个得意洋洋的王公子,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转为警惕和不屑。
洛序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越过楼下攒动的人头,直直地落在了高台上,那个清冷如月的女子身上。
梦凝也正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带着意料之中的平淡,仿佛在说:你又要用你那套俗气的法子了吗?
洛序迎着她的目光,嘴角一勾,朗声开口。
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的杂音。
“少年不识愁滋味,”
他念出第一句,楼下的人都愣住了。
那个王公子脸上的不屑更浓了,这句子也太大白话了些。
梦凝的眉头,蹙了一下。
洛序顿了顿,继续念道。
“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
念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带上了一抹自嘲,也像是在嘲讽楼下所有的人。
楼下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觉得这位洛大少爷是黔驴技穷了。
墨璃更是急得脸都白了,觉得自家少爷今天丢人丢大发了。
唯有高台上的梦凝,那双清水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了异样的光。
洛序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将目光从梦凝身上移开,投向窗外的夜空,声音陡然一转,变得苍凉而深沉。
“而今识尽愁滋味,”
“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最后七个字,他念得极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嗡——”
整个醉梦楼,陷入了一片死寂。
刚才还得意洋洋的王公子,此刻张大了嘴巴,脸上一片煞白。
楼下的那些才子骚客,一个个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满脸的不可思议。
墨璃的小嘴也张成了“o”型,呆呆地看着自家少爷的背影,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高台上。
梦凝抱着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她那双一直清冷无波的眸子,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二楼栏杆边那个挺拔的身影。
眼底深处,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
那一个轻飘飘的“秋”字,像是带着千钧的重量,砸进了醉梦楼每个人的耳朵里。
满堂的喧嚣,像是被人一刀斩断,戛然而止。
方才还嗡嗡作响的议论声,恭维声,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楼下,一个富商手里的酒杯倾斜了,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桌角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方才那个得意洋洋的王公子,一滴浓墨从笔尖坠落,在他那首呕心沥血的诗稿上,晕开一团刺眼的污迹。
他张着嘴,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二楼雅座。
墨璃那张总是叽叽喳喳的小嘴,此刻正微微张着,眼角那颗泪痣都好像凝固了。她看看自家少爷那挺拔的背影,又看看台下众人那副活见鬼的表情,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在这片死寂之中,洛序施施然地转过身,重新坐回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