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摇曳,将白战紧绷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
他俯身,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轻柔地掀开了覆盖在拓跋玉身上的锦被。
薄衾滑落,露出她苍白如雪的容颜,长睫紧闭,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那往日里蕴藏着狡黠与生机的唇瓣也失了血色。
她身上单薄的寝衣,被渗出的点点殷红洇染,如同雪地上触目惊心的寒梅,每一处都刺痛着白战的双眼,攥紧了他的心脏。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与心疼在他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此刻,动作比任何言语都重要。
心念如电光般闪过识海,调动起精纯的灵力。
刹那间,掌心虚空之处,氤氲的灵光骤然汇聚、凝结,光华流转间,一件华美非凡的大氅凭空显现。
这绝非人间凡品。其面料似由九天云霞与深海月魄交织而成,触手温润如暖玉,却又轻若无物。
氅身流淌着水波般细腻的光泽,内里似有星辉点点,暗藏玄奥的防御符文,随着灵气的注入,符文脉络若隐若现,散发出柔和而坚韧的守护气息。
大氅的领口与边缘,绣着玄奥的瑞兽云纹,针脚细密,金丝银线在微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不凡的来历和主人的身份。
白战没有丝毫停顿,手臂稳健地穿过拓跋玉的颈后与膝弯,极其轻柔地将她托起。
她的身体软绵无力,轻得像一片羽毛,这份脆弱感让龙隐的臂膀肌肉瞬间绷紧,每一个动作都谨慎到了极致,生怕牵动她身上的伤痛。
他迅速而精准地将那件灵光氤氲的大氅裹住她单薄的身躯,像为稀世珍宝覆上最妥帖的护甲。
大氅的云霞之色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却也隔绝了殿内微凉的空气。
他仔细掖好每一处边角,确保她从头到脚都被温暖强大的灵力气息所包裹,只露出一张沉静却令人心碎的睡颜。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有半分迟疑,怀抱佳人,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内殿那扇紧闭的、雕刻着蟠龙献瑞图案的沉重殿门走去。
殿门高逾丈余,通体由万年玄心木打造,沉重无比,其上加持着古老的禁制。
白战步履如风,行至门前丈许之地,口中清叱一声,短促而有力,仿佛蕴含着无形的法则:“开!”
话音落处,并非蛮力冲撞,而是玄妙的咒术应声而动。
只见门上盘绕的蟠龙浮雕双目骤然亮起两点金芒,繁复的禁制纹路如活物般自门缝边缘飞速游走、点亮,绽放出流水般的湛蓝色光华。
一阵低沉悦耳的机括嗡鸣与灵力共鸣声响起。
那两扇巨门仿佛被无形的巨手向两侧推开,平滑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线逐渐扩大的、通往外部殿廊的光亮通道。
整个过程迅捷流畅,带着仙家术法的玄妙韵律。
殿门洞开,清冽微寒的空气裹挟着丹霞阁外殿特有的、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与高阶丹药的余韵扑面而来。
白战抱着拓跋玉,身形如电,一步跨出内殿门槛,毫不停留,径直穿过幽深静谧、光影婆娑的殿廊。
廊柱间垂落的鲛绡纱幔无风自动,映着他疾行的身影。他的目标明确——丹霞阁的外殿大门。
与外殿的森严不同,丹霞阁的外殿大门此刻是完全敞开的,柔和的天光与殿内的明珠光辉交融在一起,照亮了殿前宽阔的玉阶平台。
平台之下,以丛芳芷为首,数位身着统一素雅罗裙、气质清冷的仙婢垂手侍立,姿态恭谨。
她们的存在,犹如殿前精心布置的玉砌盆景,静默无声,却自有一股仙家气象。
丛芳芷站在最前,气质雍容中带着干练,此刻她的眉宇间也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目光牢牢锁定在内殿方向。
当白战抱着裹在云霞大氅中的拓跋玉出现在外殿门口时,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丛芳芷的目光在拓跋玉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心疼,随即视线转向白战。
见他虽然面色沉凝如寒潭,眼神焦灼似焚火,但动作依旧沉稳有力,抱着拓跋玉的手臂稳如磐石,这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没有多余的寒暄,时间紧迫。丛芳芷果断地侧首,眼神示意身旁一位容貌清秀、手捧白玉托盘的年长仙婢。
那仙婢会意,莲步轻移,上前两步,将托盘高举过眉,呈递到白战身前。
托盘之上,稳稳放置着一个约莫三寸高的羊脂玉瓶。
玉质温润细腻,近乎半透明,瓶身素雅无纹,唯有瓶塞处系着一根细细的、流动着生命绿意的灵草丝绦。
瓶内所盛之物,正是疗伤圣药——碧玉生机膏。
即便隔着玉瓶,一股清凉沁腑、蕴含着磅礴生机的草木灵气已隐隐透出,仿佛蕴含着枯木逢春、白骨生肌的造化之力。
丛芳芷看着白战,语气温和而郑重,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龙隐。”
她唤他的名字,带着长辈的关切与托付,“玉儿腿上的伤口,我已仔细清理缝合,并以‘回春甘霖咒’滋养经脉,暂时稳住了本源。这碧玉生机膏,你且收好。”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拓跋玉身上,带着怜惜,“剩下的皮外伤,每日薄敷此膏三次,以灵力化开药力行遍伤处,切记不可急躁冒进,以免留下暗痕。玉儿体质虽不比常人,此番也伤了元气,需好生静养。她性子要强,你…多费心看顾。”
她的嘱托,既是交付药物,更是交付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信任。
白战闻言,心中感激与焦急交织。他无法躬身,只能抱着拓跋玉,极其郑重地垂下头颈,向丛芳芷行了一个充满敬意的颔首礼。
他声音低沉,饱含真挚,语速因急切而略显短促:“龙隐谨记!有劳芳芷婶婶费心救治,您受累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怀中人儿,复又抬起,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此恩铭记于心。待玉儿伤势痊愈,精神稍复,龙隐必定亲自带她,登门拜谢,敬献香茗!”
丛芳芷听完,脸上紧绷的神情终于松缓下来,那份属于她的特有的、豁达开朗的笑容瞬间绽开,如同阴霾中透出的一缕暖阳。
她爽朗的笑声在寂静的殿前回荡开来,清脆悦耳,带着一种能驱散阴郁的力量:“好!好!那感情好啊!”
她笑得眼尾弯起,那份真挚的喜悦毫不作伪,“婶婶我这丹霞阁的好茶,可一直给你们备着呢!就等着你们小俩口来!我等着啊!”
她酣畅的笑声,带着抚慰神魂力量的清泉,暂时冲刷开了白战心头积压的、沉甸甸的忧虑巨石。
那无边无际的恐慌感,在这爽朗的笑声中,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慰藉的微光。
让他绷紧到极致的心弦,得以有刹那的松弛。这份情谊,在冰冷的担忧时刻,显得弥足珍贵。
然而,这短暂的慰藉只持续了一瞬。怀中拓跋玉微弱的呼吸和冰凉的手感,立刻将他拉回现实。
多耽搁一刻,玉儿便多受一分苦楚。他眼神一凝,再次向丛芳芷投去一个充满感激与告别的眼神。
“婶婶,告辞!”白战的声音恢复了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归心似箭。
“快去吧,好生照顾玉儿。”丛芳芷收住笑声,神情转为严肃的关切,颔首催促。
白战不再多言,抱着拓跋玉,脚下一点,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向后飘退数丈,稳稳落在殿前宽阔平台的中央。
几乎在他飘退的同时,一声清越激昂、宛如龙吟的剑啸划破长空!
只见一道冰蓝色的寒气自他腰畔的储物袋中冲天而起,锋芒毕露,剑气森然,正是他的神兵——断潮剑!
剑鸣声中蕴含着斩断狂澜、劈风破浪的磅礴意志。
断潮剑悬停于白战身前半空,剑尖低垂,嗡鸣不已,似在恭迎主人。
白战周身灵力澎湃涌出,无形气浪以他为中心微微扩散,吹拂起身后的衣摆与大氅的一角。
他足下再次一点,身躯轻盈腾空,如一片鸿羽,精准而飘逸地落足于宽阔厚重的剑柄末端之上。
汹涌的灵力自足底涌入剑身,瞬间与断潮剑建立起无间联系,人剑气息浑然一体。
“嗡——锵!”
一声更加激昂清越的剑鸣响彻云霄,断潮剑得到主人灵力催动,幽蓝色的剑芒骤然暴涨,化作一道数丈长的璀璨流光,将两人的身影完全笼罩其中。
凌厉无匹的剑气激荡开来,吹得平台边缘侍立的仙婢们衣袂翻飞,鬓发微扬。
下一瞬,剑光暴涨到极致!
“走!”
随着白战心中一声低喝,断潮剑承载着主人与他视若生命的珍宝,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蓝色流星。
带着一往无回的决绝气势,朝着云海深处、远山环抱之中,那座名为“涤尘居”的静谧庭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速度之快,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道凝而不散的、由极致剑光构成的绚丽轨迹。
这道轨迹,初始犹如天神挥毫泼墨,在澄澈的天幕上狠狠劈开一道深邃夺目的幽蓝裂痕。
纯粹而凌厉,边缘甚至带着撕裂空气产生的细微电弧,噼啪作响。
随着剑影远去,这道轨迹在空中并未立刻消散,反而开始弥漫、晕染。
浓郁的剑气精华丝丝缕缕地溢散开来,好似最上等的靛蓝色墨汁滴入清水,在清澈的空气介质中缓缓洇开、飘荡。
轨迹的主体依旧是那道笔直锋锐、指向涤尘居方向的蓝光核心。
但其边缘,却因极速摩擦虚空和灵力逸散,引动了周遭的天地灵气,形成了一片不断扩散、变幻的瑰丽光雾带。
这光雾呈现出如梦似幻的渐变色:靠近核心处是刺目的冰蓝,如同万年玄冰折射出的寒芒。
向外层则过渡为深邃的幽蓝,仿佛将整片深海浓缩其中。
最外围,则是丝丝缕缕淡若烟霞的浅蓝与月白色光晕,宛若被剑气惊散的星尘,轻盈地悬浮、飘落。
轨迹下方,丹霞阁殿宇群那流光溢彩的琉璃瓦顶、雕梁画栋,以及远处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仙山轮廓。
都被这道横贯天际的蓝色光痕映照得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抹动人心魄的绝尘之蓝。
它不仅仅是一道物理移动的痕迹,更像是一个强大存在瞬间掠过空间所留下的、带着强烈个人意志与磅礴能量的“道痕”,霸道地宣告着行者的轨迹与不容置疑的速度。
光痕在飞行方向的后方,像巨大的彗星尾巴延伸、延伸……直至目光穷尽的遥远天际。
与云霭山色融为一体,久久不散,成为这离别时分最震撼、也最孤绝的注脚,无声诉说着归途的急切与守护的决意。
空余下殿前平台上,丛芳芷凝视着那逐渐融入远空的蓝色光轨,轻轻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随即丛芳芷转身,恢复了一贯的雍容,带着众仙婢,悄然隐入丹霞阁深处。
凛冽的北风卷过涤尘居的小院,枯枝在风中簌簌作响,地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空气里弥漫着初冬的刺骨寒意。
院子笼罩在一片死寂中,这沉滞的静谧被一道尖锐、凄厉的破空声骤然撕裂!
“嗡——锵!”
断潮剑裹着冰冷的罡风与未尽的血腥气,精准地钉入院中的青石板地缝。
剑身剧烈震颤,发出龙吟般的嗡鸣,剑锋上的寒光在苍白日光下更显森然。
这突如其来的异响,如同冰锥刺入冻湖,瞬间炸开了屋内几乎凝固的压抑。
几乎在剑气撕裂空气的同时,“哐当”一声,正房门扉被猛地撞开。
最先冲出来的是楚言。这位身材挺拔、面容刚毅的青年,眼下布满青黑,一身劲装沾满了尘土和枯草碎屑,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霜粒。
显然是经历了长时间的寒夜奔袭与焦虑。他手持佩刀,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而布满血丝,瞬间锁定了院中兀自震颤的断潮剑。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主上?!”
他的声音因寒风侵袭而干裂嘶哑,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紧随其后的是浮春。她发髻被寒风吹得散乱,几缕碎发贴在冻得通红的颊边。
平日总是温婉柔和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惶与担忧。
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襟,指节因寒冷而发紫,一双杏眼慌乱地在院中搜寻。
冬日午后的光线苍白无力,将景物拉出长长的斜影,轮廓却异常清晰。“是主上的剑!主上回来了?!”
两人的身影刚闪出,一个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影便从屋内踉跄着挤了出来。
此刻,白念玉脸色惨白如霜,嘴唇冻得青紫,微微颤抖着,长时间受冻和煎熬的痕迹清晰地刻在他年轻却过早承担忧虑的眼眸深处。
看到断潮剑的瞬间,他喉头滚动,想喊什么,却只发出一个被寒风呛住的破碎气音。
就在昨夜,他们三人——楚言、浮春和他,仍在山林间顶着刺骨北风寻寻觅觅,呼喊着父母的名字。
直到四肢冻得麻木、暮色渐沉,林中野兽的嚎叫越来越近,巨大的恐惧和彻骨的寒意才迫使他们不得不撤回涤尘居。
然而,等待他们的依旧是空荡的院子和冰封般的绝望。
时间像在寒窖中凝固,每一刻都冻僵他们的希望。
三人枯坐厅中,炉火微弱,寒气从门缝渗入,映照着彼此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与无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冰冷与等待几乎要冻结最后一丝生机时,断潮剑归鞘般的鸣响,像一道穿透霜雾的厉电,刺穿了绝望的冰层。
就在这时,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院中凝固的霜气。
白战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冬日午后的斜阳勾勒出他高大却异常沉重的轮廓,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颤动的黑影。
他一步步踏来,步履沉滞犹如在冻土上跋涉,每一下都踩得霜屑迸溅。
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长袍多处破损,沾染着深褐色的冻土、暗红的血渍以及枯枝的碎屑,显得肮脏而僵硬。
寒意让他呼出的白气连结成串,下颌紧绷。最令人心悸的是他怀里紧紧抱着的那个人——他的妻子,拓跋玉。
拓跋玉却像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精致偶人,被裹在白战宽阔的胸膛与宽大的鹤氅间,一动不动。
她身上仅覆了一件素白的中衣,那薄薄的棉布被寒风打透,紧贴在身上,在丈夫同样冰冷、染血的衣袍映衬下,脆弱得令人心颤。
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被霜气濡湿,凌乱地黏在白战的手臂上、脖颈间,有几缕甚至无力地垂落下来,随着白战沉重的步伐在寒风中飘荡。
她双眸紧闭,长睫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细微的阴影——那是一种在冬日灰白光线下的死寂,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整个人像一块覆雪的琉璃,随时可能破碎。
看到这一幕,刚刚被断潮剑激起的狂喜瞬间被更深的恐惧所取代。
楚言和浮春的喉头仿佛被冰碴堵住,下意识地就要脱口而出:“夫人她……”担忧的询问几乎要冲破牙关。
但白念玉的动作更快,少年像一支离弦的箭,几步就冲到了父母面前。
他甚至没有看清母亲的具体状况,巨大的恐惧和长时间的受冻让他失去了往日的沉稳。
少年几乎是带着哭腔,声音因寒冷而颤抖嘶哑,尖锐地打断了楚言和浮春的问话:“父亲!您…您在哪儿找到娘亲的?!娘亲她…她怎么样了?!”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母亲冰冷僵硬的手指,却又像被冻伤般猛地缩回。
只能无助地望向父亲,眼眶瞬间通红,蓄满的泪水还未落下便被寒风吹散。
白战的目光沉沉地扫过三人被冻得发青、憔悴而期盼的脸,最终落在怀中毫无生气的妻子身上。
他手臂的肌肉绷紧,将拓跋玉抱得更稳更贴近了些,仿佛要用体温驱散她身上的寒气。
白战打断了少年未尽的、带着哭腔的嘶喊。
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却又掩不住深藏的疲惫与痛楚,像是被寒风磨砺的冻石:“你娘她没事……念玉莫担心。”
他刻意加重了“没事”二字,与其说是陈述事实,不如说是一种强硬的自我宣告和对儿子的慰藉。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霜雪的凛冽以及山林间枯朽的草木气息,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经历的凶险。
还是浮春最为心细体贴。她强压下心头的恐慌与翻涌的泪意。
注意到主上冻得发僵、疲惫至极的神态和夫人身上那件单薄、湿透的素白中衣。
立冬后的寒风如刀,院中毫无遮蔽,霜气刺骨。
她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努力保持着镇定:“主上…少主,外面风厉霜重!快回屋吧!夫人身子骨向来弱,这般吹着寒风,万一…寒气侵体或是冻伤了筋骨可就……”
后面的话她不忍说下去,只是恳切地望着白战,冻红的鼻尖微微抽动。
楚言立刻反应过来,用力点头附和,声音洪亮却带着后怕的余悸:“对!浮春说得没错!主上,快!先抱夫人回屋!这冰天冻地里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侧身让开门口的通路,目光担忧地掠过拓跋玉在苍白光线下显得更加惨白如纸的脸。
白战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再看三人一眼,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他抱着拓跋玉,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寒风卷起他沾满泥土和血渍的袍角。
他迈过门槛,身影瞬间消失在光线昏暗的屋内。
楚言、浮春和白念玉裹紧了衣衫,连忙紧随其后,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屋内的空气比外面更加凝滞冰冷,还残留着昨夜未曾散尽的烛火烟气、炭火的余烬味以及滞留不去的焦虑气息。
冬日午后的阳光费力地从窗棂缝隙挤进来几缕,苍白无力地投射在微尘浮动的空气中,非但未能增添暖意,反而衬得室内更加冷清。
白战的脚步毫不停顿,目标明确地穿过略显凌乱的外间厅堂,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将脚下的地砖踩碎,又像是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负。
他的身影在这片清冷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沉重而迅捷。
内室的光线更加昏暗压抑,寒意深重。白战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妻子放在那张铺着厚实柔软锦被的宽大床榻上。
动作轻柔得好似捧着即将融化、脆弱不堪的初凝薄冰,连一丝稍重的呼吸都怕惊扰了她。
他扯过叠放在内侧的另一床锦被,仔细地为她盖上,一直盖到下颌。
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得令人心碎的小脸,试图隔绝无处不在的冷气。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半跪在床边冰冷的脚踏上,伸出手指,那手指骨节分明,带着室外透骨的寒意。
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几缕被冷汗濡湿后黏在冰凉肌肤上的乌发。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妻子毫无血色的脸上,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眼底翻涌着风暴般的痛惜、愧疚以及冰冷的杀意,身躯在清冷的光线中似凝固的雕塑。
他猛地站起身,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转身大步走向卧房一侧的净室。
净室不大,陈设简单却干净,寒气似乎比内室更甚。
白战动作迅速地从架子上抽下一条崭新的、吸水性极好的柔软棉布巾。
他提起放在炭炉上特意温着的一壶热水——“哗啦啦”地倒入一个擦拭得锃亮的黄铜盆中,炉火早已熄灭,只余微温。
蒸腾的热气瞬间弥漫开来,在这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浓郁而珍贵,形成一团稀薄却温暖的白雾,带着一股湿润的气息试图驱散寒冷。
他用冰冷的手指试了试水温,确认不会烫人,才端起沉重的铜盆,快步回到光线暗淡的床榻边。
他将铜盆轻轻搁在床边矮榻上。水面因轻微的晃动而荡漾着细碎的波纹,映出屋内模糊的倒影和窗外冬日午后那清冷、斜照的天光。
那光,苍白且带着寒意,穿过窗纸,无力地洒在铜盆边缘,与盆中升腾的热气形成鲜明对比。
白战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做某种心理准备。
他俯下身,双手微微颤抖着,开始小心翼翼地解开拓跋玉身上那件早已被泥泞、露水和干涸血迹弄得污秽不堪的素白中衣。
他的动作异常专注而缓慢,每一个细微的拉扯都像是怕惊扰了她沉睡的梦魇。
系带被轻柔地解开,沾染污渍的布料被一层层褪下。
露出了内里包裹着的玲珑身躯和那件用料考究、绣着淡雅兰花的鹅黄色贴身肚兜。
肚兜的边缘被冷汗浸湿了些许,勾勒出优美的锁骨线条和单薄的肩头。
空气中弥漫开更清晰的草药苦涩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白战将褪下的脏衣放到一旁,目光一寸寸扫过妻子裸露出来的肌肤——脖颈、肩膀、手臂、腰腹……。
白皙如玉的肌肤上,除了几处细小的青紫淤痕和浅浅的擦伤,并无严重的创口。
这些在常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痕迹,落在白战眼中,却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尖泛起一层极其微弱、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金色光芒。
他屏住呼吸,将凝聚了精纯法力的指尖,轻柔地、缓慢地拂过那些淤青和擦痕。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他那带着淡金光芒的指腹拂过,那些本需要数日才能消退的淤青。
迅速地变淡、消散,肌肤恢复成原本的细腻光洁,仿佛从未受过任何伤害。
连细微的擦痕也瞬间愈合,不留一丝痕迹。这便是他作为强横修士的能力,修复这些皮外伤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然而,当他清理的动作向下,来到那双修长却冰冷的腿时,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
即使隔着薄薄的绸裤,也能看到小腿肚附近的布料上,凝固着大片深褐色、触目惊心的血污。
那是十七个细小的孔洞留下的印记。
白战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布巾。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轻轻褪下她的绸裤,露出那片惨不忍睹的景象。
纤瘦匀称的小腿上,分布着十七个细小的伤口。伤口已经被一种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深绿色药膏仔细地涂抹覆盖过,暂时止住了血。
但这丝毫不能掩盖它们曾遭受的残酷——整齐排列的细小孔洞,像被某种恶毒的利器反复穿刺而成。
凝固的药膏边缘,还残留着未完全拭净的血迹。这些孔洞如同十七只恶毒的眼睛,嘲弄着他的无能,控诉着他的保护不周。
当温热的布巾,带着小心翼翼到极致的力道,轻轻擦拭过那抹药的伤口周边。
“呃!” 白战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哼。仿佛那布巾不是擦在妻子腿上,而是直接烫在了他自己的心脏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撕心裂肺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心脏深处炸开!
那不是物理的创伤,而是源自灵魂契约、血脉相连的被强行撕裂的痛楚。
似有无数根冰冷的银针,在同一瞬间,狠狠地、反复地刺入他最柔软的心脏。
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单膝几乎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他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捂住心口,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冷汗,大颗大颗的冷汗,如同泉涌般从他宽阔的额角、鬓边渗出,迅速汇聚,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滚落。
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拓跋玉冰凉滑腻的小腿肌肤上。
那片冰凉似乎被这滚烫的汗珠灼烧了一下,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灼烫感刺激了她,也许是灵魂深处感受到了丈夫那滔天的痛苦与自责。
沉睡中的拓跋玉,那垂落在锦被外的、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像濒死的蝶翼,挣扎着想要扇动。这微弱的反应如烈火烹油,反而更加剧了白战内心的灼烧感。
他死死盯着那十七个狰狞的伤口,双目赤红,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岩石一样坚硬。
他弯下腰,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在亲吻圣物,也如同野兽在舔舐幼崽致命的伤口。
他干燥而滚烫的嘴唇,带着无比的痛惜与愧疚,极其轻柔地、一个一个地吻过那些被药膏覆盖的孔洞周围的肌肤,每一个吻都沉重得宛如烙印。
“为夫的心肝……”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恰如濒临断裂的弓弦发出的悲鸣,“……受苦了……”
每一次嘴唇触碰那冰凉的肌肤,都像有冰冷的电流刺穿他的身体。
当最后一个吻落下时,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温柔与痛惜顷刻间被狂暴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光所取代。
那寒光锐利如实质的刀锋,几乎要将眼前的虚空割裂!
桃木精,都是那该死的桃木精,将她掳走,让他的玉儿承受这无妄之灾。
让她用这柔弱的身躯,去承受那撕心裂肺的十七下穿刺。
一股暴虐至极的杀意在他胸腔内疯狂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将其祭了蛇窟?!现在想来,真是太过便宜了那个肮脏的东西。
让那些冰冷的毒蛇一口口吞噬它腐朽的木心,让它体会漫长而痛苦的消亡过程……这本是他盛怒之下所能想到的最残酷的刑罚。
但现在,看着妻子腿上这十七个无声控诉的伤痕,他只觉得那惩罚轻如鸿毛,远远不够。
若非……若非顾忌着她腹中正孕育着的、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儿。
若非身为父亲,他需要为这即将到来的、承载着两人无限希望的新生命积攒福德。
不愿因自己一时泄愤的虐杀而沾染过多业障,影响了孩子的福泽……
若非如此……他的眼底,仿佛有来自地狱深处的红莲业火在疯狂燃烧、跳跃。
他定要将那桃木精的元灵抽出,禁锢在九幽最深处。
用最纯粹、最霸道、能焚尽万物魂魄的红莲业火,日夜不停地焚烧它。
让它每一刻都在无法想象的极致痛苦中哀嚎,让它感受灵魂被寸寸撕裂、永恒灼烧的绝望。
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平息他心头万分之一的恨焰。
这股滔天的恨意与暴戾在他心中翻江倒海,让他周身的气息都变得冰冷而危险,仿佛随时会化为择人而噬的凶兽。
白战闭上眼,强行将这股毁灭的冲动压下,额角的青筋因为极致的隐忍而剧烈跳动。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的疯狂已经收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他重新拧干布巾,水温依旧温热适中。他不再看那伤口,仿佛那是禁忌的深渊。
他沉默着,用最轻柔的动作,避开那十七处伤,仔细地、无比耐心地擦拭着拓跋玉身上其他沾染的污迹——手臂上干涸的泥点、脖颈间粘着的草屑、腰间衣料蹭上的暗色痕迹……
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每一个细微的褶皱,每一处肌肤的纹理,都被他小心翼翼地照顾到。
温热的布巾带走污秽,留下洁净。偶尔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感受到她肌肤的冰凉,都让他的心再次狠狠揪紧。
污迹清理干净后,他起身走到一旁的衣橱前。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叠放着拓跋玉素日喜爱的柔软衣物。
他略一思忖,挑出了一套全新的、同样素白但质地更加轻柔贴身的细棉中衣,以及一件同样柔软舒适的月白色缎面寝衣。
这两件衣物都带着她惯用的、淡淡的兰草熏香。
回到床边,他再次弯下腰。轻柔地为她穿好干净的中衣,仔细地系好每一个衣带。
之后,小心地托起她的后背,换上那件柔软的寝衣。
每一个动作都耗费着他巨大的心力,既要确保完全不碰到她的伤口,又要防止牵动她可能存在的内伤。
他的神情专注得如同在破解世上最精妙的阵法。
干净的寝衣妥帖地穿在了拓跋玉身上。白战再次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一丝不妥,这才重新为她盖好那床厚实温暖的锦被。
这一次,他掖得更加仔细,将被角严严实实地压在她身下,确保没有一丝缝隙能让无处不在的寒气侵入。
做完这一切后,看着妻子终于被安顿在温暖洁净的床榻上,那张苍白的小脸在干净寝衣和锦被的衬托下,似乎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宁静。
白战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略微松弛了一瞬,但那沉重的疲惫感也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端起那盆已经变得浑浊、漂浮着血丝和污渍的冷水,脚步沉重而缓慢地再次走向净室。
铜盆中的水面微微晃动,映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紧抿的嘴唇和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痛楚。
内室的门帘在他身后轻轻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而床榻上,拓跋玉依旧静静地沉睡着。
只是,在无人看见的锦被之下,她那曾被丈夫滚烫泪滴灼烫过的冰凉指尖,似乎又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窗外,冬日的午后阳光惨淡无力,透过窗棂,将几道狭长清冷的斜影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非但未能带来暖意,反而更衬出屋内弥漫的沉重与伤痛。
午后时光沉沉流逝,涤尘居的阴霾,如同窗外凝滞的寒气,远未散去。?
内室沉重的雕花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过分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楚言端着沉重的榆木托盘,侧身闪了进来。
托盘上稳稳放着两个扣着盖子的青瓷炖盅、一碗热气氤氲的白粥、一碟切得薄厚均匀的酱色牛肉、几样清爽小菜,还有一壶温着的暖身药酒。
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酒香,微弱地试图驱散室内凝滞的药味和血腥气。
他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像猫一样无声地踏在被烛光映照得昏黄的地砖上。
目光迅速扫过室内,那张宽大的拔步床榻上,锦被隆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拓跋玉苍白安静的侧脸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然而,床榻边却不见白战的身影。
楚言的心微微一沉,昨夜山林中搜寻的恐慌尚未完全平复,此刻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牵扯紧绷的神经。
他将托盘轻轻放在靠窗的八仙桌上,尽量不发出任何磕碰声。桌面冰冷的触感透过托盘传来。
他犹豫了一下,朝着净室的方向,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子,试探性地轻唤了一声:“主上?”
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沉底消失,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室内只有拓跋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小灯花声。
寂静像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楚言深吸一口气,寒意从门缝钻入,让他裸露的脖颈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准备提高声音再唤一次。
“何事喧哗?”
一个冰冷、低沉、带着极度压抑疲惫和明显不悦的声音,像淬了寒冰的刀刃,猝然从净室门口的方向斩断了楚言即将出口的呼唤。
白战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净室门帘的阴影里。他仅着素色中衣,发梢末端还带着未彻底烘干的水汽,几缕湿发贴在棱角分明的额角。
他高大的身躯仿佛刚从浓重的夜色中凝出,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意,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甚。
那双布满猩红血丝的深邃眼眸,此刻锐利得像即将离弦的箭。
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威压,牢牢钉在楚言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内心的惊惶。
“没见夫人在休息?”
白战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每个音节都像裹着霜粒砸落地面:
“莫非你也想去狼族,与莫寒、片风他们去作伴,嗯?”
最后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僵的森然意味。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仅仅一步,无形的压迫感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楚言牢牢钉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