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永宁侯府,晨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蝉鸣尚未开始喧嚣,府中却已苏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微妙气息。端阳节的风波虽已平息,但其涟漪却远未消散,尤其是永宁侯秦啸的态度,成了众人心中暗自揣测的焦点。
这日清晨,颐福堂内照例进行着晨省。程夫人端坐主位,神色较前些时日略显舒缓,但眉宇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柳姨娘被禁足,今日并未到场,但她的缺席反而让气氛更加诡异。几位庶出的姨娘和小姐们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生怕触了霉头。
陆云晚依旧站在靠近门边的老位置,穿着半旧的素色衣裙,低眉顺目,姿态恭顺得无可挑剔。然而,若有心人细看,便会发现她今日的沉静中,少了几分以往的怯懦,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坦然。她知道,经过端阳节一役,她已无法再完全隐藏于阴影之中,秦啸的目光,迟早会真正地投注过来。她在等待,也在观察。
秦啸坐在程夫人右下首,一身墨色常服,衬得面容愈发冷峻。他的伤势显然大好,虽清瘦了些,但精神矍铄,目光开阖间,那种久居上位的威压感比病中更盛几分。他并不多言,只偶尔与程夫人低声交谈一两句军务或朝中动向,但对堂下众人的神态,却尽收眼底。
晨省过半,按惯例,各房管事嬷嬷会依次上前,禀报一些日常琐事或请示安排。轮到负责府中部分器皿摆设和花木维护的张嬷嬷时,她脸上带着几分谄媚和小心,禀报完后,话锋一转,似有意似无意地提道:“夫人,侯爷,再过些时日便是七夕,往年府中都会在花园水榭稍作点缀,采买些时新绸缎、琉璃灯盏等物。今年……不知是否照旧?由哪位主子牵头操办?”
这话问得颇有深意。往年这类不大不小的节日装饰,多是由柳姨娘协理操办,其中油水不少。如今柳姨娘倒台,这差事便成了无主之肉,自然有人惦记。
程夫人闻言,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堂下。她自然不愿再将这等事宜交给与柳姨娘有旧的人,但若自己亲自过问又显得小题大做。她的目光在几位姨娘身上掠过,最后,不知怎的,落在了角落的陆云晚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试探。
“七夕是小节,不必太过铺张。”程夫人缓缓开口,“至于操办之人……”她顿了顿,似乎随意地说道,“陆氏入府也有些时日了,一直深居简出。如今身子也好了些,不妨试着打理些琐事,也好熟悉府中规矩。这七夕的装饰采买,就交由陆氏看着办吧,张嬷嬷从旁协助。”
此言一出,堂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或惊讶,或嫉妒,或探究,齐刷刷地投向了陆云晚!程夫人竟将这等有油水、又能露脸的差事,交给了最不起眼、甚至曾被构陷的陆氏?这是何意?是真心提携,还是……另一种试探?
陆云晚心中亦是一凛。程夫人此举,绝不仅仅是“熟悉规矩”那么简单。这分明是将她推到风口浪尖,看她如何应对各方觊觎和潜在的刁难。她立刻垂首,做出惶恐状:“母亲厚爱,儿媳感激不尽。只是……儿媳愚钝,恐难当此任,有负母亲期望……”
不等程夫人说话,那张嬷嬷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轻蔑和不满,她仗着是府中老人,又曾得柳姨娘几分看重,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为难”:“夫人,不是老奴多嘴,这七夕采买虽是小节,但涉及银钱往来、物件甄选,规矩繁多。陆夫人初来乍到,只怕……有些不妥吧?万一出了岔子,岂不辜负了夫人的信任?”她这话看似为陆云晚和程夫人着想,实则是公然质疑陆云晚的能力,想将这差事搅黄或揽到自己手中。
若是往常,程夫人或许会顺势再考量一番,甚至收回成命。然而,今日却不同。
一直沉默不语的秦啸,忽然抬起了眼帘。他并未看张嬷嬷,也未看陆云晚,目光平静地落在虚空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母亲既已开口,便是定了。府中自有章程规矩,按章办事即可。有何不妥?”
他没有直接维护陆云晚,甚至没有提到她一个字。他只是强调了“母亲的决定”和“府中章程”的权威性。然而,在这特定的语境下,这句看似中立的话,却如同一声惊雷,在每个人心中炸响!
侯爷……这是在驳斥张嬷嬷,间接地支持程夫人的安排,也就是……支持陆氏?!
张嬷嬷吓得脸色一白,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连忙噤声,再不敢多言。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恢复平静,深深看了秦啸一眼,又瞥向垂首恭立的陆云晚,心中波澜起伏。她原只是想试探一下陆氏,顺便看看各房反应,却没料到儿子会突然表态!虽然语气平淡,但这维护之意,已然分明!
堂下众人更是心中巨震。侯爷何时对后宅琐事上过心?更别提为哪位女眷开口了!如今竟为了这默默无闻的陆氏,当众驳了管事嬷嬷的面子!这信号,太过惊人!
陆云晚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中亦是泛起涟漪。她料到秦啸会有所关注,却没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如此明确地表明态度。这比她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他是在回报那匿名药膏之恩?还是基于端阳节她表现出来的冷静和机敏,认为她值得投资?亦或是……有更深层的考量?
无论如何,秦啸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已然彻底改变了她在侯府中的处境。从今日起,她将不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忽视、甚至欺辱的“冲喜新娘”了。
“啸儿说的是。”程夫人很快调整好情绪,对张嬷嬷淡淡道,“既如此,便按侯爷说的办。张嬷嬷,你需尽心协助陆夫人,不可怠慢。”
“是……是!老奴遵命!”张嬷嬷冷汗涔涔,连声应下,再不敢有半分不敬。
晨省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众人散去时,看向陆云晚的目光已与往日截然不同,多了几分敬畏、忌惮和重新评估的审视。
陆云晚随着人流退出颐福堂,阳光有些刺眼。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灼人的目光,也能预见到接下七夕差事后将面临的种种挑战。但她的脊背,却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了一些。
秦啸的态度初转,如同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权力边缘的大门。门后是机遇,更是荆棘。而她,已然做好了准备,去迎接这场新的考验。风,起于青萍之末,而侯府的风向,已然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