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古银杏的枝桠在暮色中织成金色的网,叶影在林棠与林汐的发间游走,像无数只欲言又止的蝶。林深握紧妻子苏棠的手,指节抵着对方无名指上那道淡白的疤痕——那是二十年前他失手摔碎的瓷碗划下的,此刻却与树皮上斑驳的裂痕重叠成某种古老的契约。
记得吗?苏棠的指尖拂过树干凹陷的刻痕,那是他们十六岁那年偷偷刻下的L,如今已被岁月磨得只剩浅浅的凹槽,你当年说这树会死,因为心被掏空了。
林棠忽然蹲下身,拾起一片刚坠落的银杏叶。叶缘的褶皱里藏着半截褪色的红绳,是她七岁时系在枝头的祈愿结。林汐则倚在母亲膝头,数着叶脉里流淌的金线,仿佛在解读某种神秘的密码。
可它活得比我们都久。林深的声音混在落叶的簌簌声里。他看见妻子耳垂上悬着的银坠子,那是用他们第一次约会时捡到的银杏果熔铸的,此刻正随着她的笑意轻轻摇晃,就像有些伤口,你以为它烂透了,其实早成了年轮里最坚硬的部分。
苏棠转头望向远处泛着青灰的屋檐。那座老宅的窗棂上还残留着他们当年用口红画的歪扭爱心,雨水冲刷过的痕迹像极了泪痕。上个月整理阁楼,翻出那箱情书。她忽然说,墨迹都晕开了,可读着读着,反而觉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字句,像极了现在流行的土味情话。
林棠举起手中的叶子对准夕阳,光透过纤薄的叶肉,在地面投下琥珀色的光斑。爸爸,叶子在流血。她轻声说。
林深蹲下身,与女儿平视。女孩瞳孔里跳动着细碎的光,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夜,苏棠蜷缩在急诊室长椅上,眼里盛着的整个世界的崩塌。那不是血,是树在把夏天藏进叶子里。他抚过女儿柔软的发顶,等冬天来了,它会把这些故事讲给泥土听。
苏棠从包里取出个褪色的铁盒。打开时,几片干枯的玫瑰花瓣飘落,带着经年的沉香。这是你送我的第一朵花。她对林深说,指尖摩挲着花瓣边缘的褐斑,当时你说它像被雷劈过的云,现在看,倒像被时光吻过的唇印。
林汐突然指着树根处冒出的嫩芽:妈妈快看!新生命!
苏棠望着那抹鲜绿,忽然想起产房里第一个抱起林棠时,护士说的那句这孩子哭得像棵被砍倒的树。而此刻,她怀里的小女儿正用童稚的声音背诵刚学的诗: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林深握住妻子的手,将两片银杏叶分别放进女儿们的掌心。泰戈尔说生命注满了爱,就如酒杯斟满了酒他轻声说,我们那些摔碎的、烧焦的、腐烂的过去,最后都变成了这杯酒里的醇香。
暮色渐浓时,起风了。千万片银杏叶同时翻卷,露出银白的背面,像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雪。林棠把叶子举到唇边,轻轻呵气,看着水雾在叶脉间凝结成细小的珍珠。它们在哭吗?她问。
林汐踮起脚,将另一片叶子贴上姐姐的脸颊,它们在笑。
苏棠将两个女儿揽进怀里。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她蜷缩在林深怀里哭诉我们完了时,绝不会想到,此刻他们正站在命运的伤疤上,看新的年轮如何从裂痕里生长出来。那些被泪水浸泡过的誓言,被愤怒灼烧过的信笺,被沉默冻结的夜晚,此刻都化作落叶归根的簌簌声,在暮色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古银杏的枝桠仍在摇晃,抖落更多金色的秘密。而地下,无数新芽正顶开腐殖的黑暗,向着光明的方向,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