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铜匣现世
雪原雷暴夜,墨云如坠,铅灰色的苍穹正被无形巨手揉碎。布达拉宫金顶在暗夜里泛着冷光,檐角鎏金经筒被狂风扯得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挣脱铁链坠入深渊。突然,天际裂开一道紫青色的口子,三百道闪电如银蛇狂舞,竟在同一刹那劈中十三层金顶。惊雷炸响时,整座红山都在震颤,宫墙缝隙里渗出的雪水被震成白雾,而金顶正中那方嵌着七颗绿松石的青铜密匣,正随着最后一道电光坠落。
“王正使!”蒋师仁的吼声被风雨撕碎,他左手按着腰间陌刀,右手死死拽住被狂风掀起的披风。帐外八千士兵刚结束夜训,甲胄上的霜花还未融化,此刻全被雷暴惊得涌出营房,却见铜匣坠在演武场中央,砸出半尺深的雪坑,激起的雪沫混着冰碴打在甲叶上噼啪作响。
王玄策拖着尚未痊愈的断足踉跄跑出帅帐,脚踝处的麻布绷带早已被血浸透。去年在天竺被伏击时留下的伤口又在渗血,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烧红的烙铁,可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雪坑里的铜匣上——那匣子四角雕刻着迦楼罗纹样,盒身布满细密的梵文,竟与他出使天竺时见过的戒日王御赐宝匣有七分相似。
“蒋校尉,让弟兄们退后三十步。”王玄策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知道这八千士兵是从吐蕃赞普那里借来的精锐,半数是高原上的牦牛兵,半数是西域调来的弩手,这三个月来被他和蒋师仁练得筋骨强健,只待开春便要踏平天竺,为那被劫掠的使团、被屠戮的随从复仇。此刻士兵们虽握紧长矛,眼神里却藏着对天威的敬畏,听见号令便依令后退,甲胄摩擦声在风雪中连成一片。
蒋师仁踏雪上前,靴底碾过冻硬的雪壳发出脆响。他比王玄策矮半头,肩背却更宽厚,陌刀在鞘中隐隐嗡鸣——那是柄百炼精钢打造的重刀,刀身刻着“百炼”二字,是他在西域时亲手淬的火。“王正使,这匣子来得蹊跷。”他蹲下身,指尖刚要触到铜匣,却见盒身突然裂开一道细缝,一股混着血腥气的檀香从缝里溢出。
王玄策的断足刚触地站稳,铜匣竟“咔”地一声彻底裂开。内层的六十四卦铜盘豁然显露,底盘刻着乾、坤、震、巽等卦象,上层则是可旋转的卦爻,卦象间隙里嵌着几片泛黄的贝叶经,边缘还凝着暗红的血渍。“是佛血。”王玄策瞳孔骤缩,他曾在长安大慈恩寺见过玄奘法师珍藏的贝叶经,绝没有这般刺鼻的血气。
“这卦盘有古怪!”蒋师仁猛地拔刀,陌刀出鞘时带起的劲风卷起雪尘。他见卦盘转动的轨迹竟与吐蕃苯教的转经路线相反,心头一紧便挥刀劈下——他要试试这铜盘究竟是神物还是妖祟。刀刃刚触到“坎”卦边缘,却像被无形的手攥住,再也难进半分。两人同时低头,只见刀身“百炼”二字竟在缓缓翻转,笔画扭曲间渐渐化作吐蕃密咒,那咒文蒋师仁认得,是苯教里用来镇邪的“九字禁言”。
“住手!”王玄策突然低喝。他看见蒋师仁虎口已被震得渗血,而铜盘中心的凹槽里,不知何时多了颗鸽卵大的铜佛残核——那佛核像是被人从佛像胸口凿下的,断口处还凝着金色的液珠,细看竟是凝固的佛血。残核刚落入凹槽,佛血便顺着卦象纹路蔓延,所过之处,“乾”卦的阴爻竟被染成赤金,在昏暗里泛着暖光。
“王正使快看!”蒋师仁突然指向铜盘上空。只见金色的“乾”卦投射出一道光柱,光柱里竟浮现出文成公主的虚影——她身着十二环金钗礼衣,手里捧着的《推背图》正缓缓展开,指尖停在第三十七象,那象图上画着一匹背驮经书的白马,马前跪着三个戴枷锁的胡人,谶语“汉水茫茫,有女初昌”在光柱里流转成金字。
就在此时,三十里外的苯教祭坛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那些披着黑氆氇的巫师正围着人皮咒卷作法,咒卷上用朱砂画着破解天机的符咒,此刻却突然腾起蓝火。火舌顺着咒文游走,将“破匣”“显象”等字样逐个焚烧,巫师们捂着喉咙呕出黑血,眼睁睁看着心血凝成的咒文化作灰烬。
王玄策扶着蒋师仁的胳膊站稳,断足的疼痛早已被眼前的异象盖过。他望着文成公主的虚影渐渐淡去,望着铜盘上的卦象开始自行转动,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赞普曾说,贞观十五年公主入藏时,曾带过一批中原秘典,或许这铜匣便是其中之一。而那第三十七象,莫非正是上天预示他们复仇天竺的天机?
“蒋校尉,”王玄策转头看向身边的副将,目光在雷暴中亮如星火,“传令下去,今夜加派双岗,任何人不得靠近演武场。待雪停后,咱们好好瞧瞧这铜盘里藏着什么玄机。”
蒋师仁重重点头,收刀入鞘时,才发现刀身的吐蕃密咒已褪去,只余下“百炼”二字在火光里泛着冷光。演武场上,八千士兵的甲胄在闪电中明明灭灭,而那方裂开的铜匣,正随着又一阵惊雷,缓缓合拢了缝隙。
第二节 :血译天机
雷暴仍在肆虐,演武场上积雪被狂风卷成雪龙,盘旋在铜匣周围。王玄策望着卦盘上流转的闪闪金光,突然抽出腰间短刀。刀刃划过腕间时溅起三两点血珠,落在结霜的甲叶上洇开暗红。“王正使不可!”蒋师仁伸手去拦,却见王玄策已将流血的手腕悬在铜盘上方,殷红的血珠正顺着指尖坠落。
“蒋校尉可知,当年玄奘法师西行求法,曾以指血抄写经文。”王玄策的声音混着风雪,“此等神物,寻常凡俗之物恐难唤醒。”话音未落,第一滴血落在“离”卦中央,竟未渗入铜盘,反而凝成朱砂般的圆点。第二滴血坠在“兑”卦边缘,突然顺着爻线游走,宛如毛笔蘸墨般勾出半道飞白。待到第七滴血落下,所有血珠竟在卦象间连成脉络,化作《兰亭序》中“之”字的笔势,起笔藏锋收笔带钩,与他在长安见过的冯承素摹本分毫不差。
“这是……”蒋师仁瞪大了眼,陌刀在手中微微颤抖。他虽出身行伍,却也认得这天下第一行书的风骨,此刻血字在铜盘上明明灭灭,仿佛有支无形的笔在反复勾勒。
铜盘突然发出蜂鸣,六十四卦如走马灯般加速旋转,卦象重叠处迸出细碎的火花。那些嵌在缝隙里的贝叶经碎片被离心力甩起,却未四散坠落,反而在空中聚成漩涡。碎片边缘的血渍相互融合,泛黄的叶面在雷光中渐渐显露出墨迹——竟是幅详尽的城防图!蒋师仁凑近细看,图上标着七座城门,护城河用靛蓝色线条勾勒,西北角的箭楼旁还画着尊大象石雕,“是曲女城!”他失声喊道,“去年咱们在天竺遇袭,就是在这座城的东门!”
王玄策的目光落在图中内城宫殿,那里用朱砂画着个方框,旁边注着梵文“戒日王殿”。他记得那座宫殿的梁柱上缠着金箔,殿顶嵌着夜明珠,可此刻图中却在宫殿下方画着道暗门,与他当年潜入时所见的秘道位置分毫不差。“看来天竺人藏不住了。”他冷笑一声,腕间的血仍在滴落,落在旋转的卦盘上激起层层涟漪。
“王正使请看!”蒋师仁突然用陌刀挑起“坤”卦边缘。那卦象本是铜铸,此刻竟如薄纸般被刀刃挑开,露出下方嵌着的半枚火漆印。印面刻着“鸿胪寺”三字,边框处的缠枝纹还沾着暗红的泥渍。蒋师仁用刀尖轻轻刮下一点印泥,凑到鼻尖轻嗅:“有檀香!是玄奘法师常用的栴檀!”他猛地想起三个月前在逻些城见过玄奘,当时法师正在翻译经文,指腹常沾着这种印泥,“这印泥里混着指血!”
王玄策伸手抚过印面,那半枚火漆印的断口十分平整,显然是被人刻意掰开。他突然想起出使天竺前,鸿胪寺曾给过他一枚完整的火漆印,遇急难时可凭此调动西域城邦兵力,可惜在遇袭时遗失了。“看来法师早有预料。”他将断口与记忆中的印模比对,确认正是那枚御赐的信物。
此时铜佛残核突然震动,表面的金漆层层剥落,露出内里赤铜质地。残核自行跃起,精准嵌入“艮”卦中央的凹槽,严丝合缝宛如天生。刹那间,整个铜盘发出龙吟般的轰鸣,卦象从边缘开始崩裂,碎成指甲盖大小的铜片,露出底层那方巴掌大的鎏金铜牒。牒面光滑如镜,却在接触到王玄策滴落的血珠时腾起白雾,一行行梵文密文从雾中显形:“佛骨七具,藏于恒河三十二弯”。
“佛骨!”蒋师仁攥紧刀柄,指节泛白。他听说天竺那烂陀寺藏着佛陀真身舍利,当年戒日王曾以万匹大象护送,莫非竟藏在恒河沿岸?
话音刚落,雷暴骤然加剧。天际的闪电不再是孤立的银蛇,反而连成张巨大的电网,将整个雪原照得如同白昼。最诡异的是,那些落在雪地上的电光并未消散,反而在积雪中灼出靛蓝色的纹路,渐渐连成幅完整的河流图。王玄策俯身细看,图中那道蜿蜒的蓝线正是恒河,从源头的喜马拉雅山脉一直画到入海口,沿岸被清晰地分成三十二个河湾,每个河湾旁都标着串梵文密码。
“第一弯的密码,和铜牒上的首行密文相同。”蒋师仁指着最上游的河湾,那里的梵文是“月光”之意,与牒上“初弯藏月”四字完全对应。他顺着河流往下看,第二弯标着“莲花”,第三弯标着“大象”,直到第三十二弯的“涅盘”,每个密码都透着禅意,却又藏着说不出的凶险。
王玄策的断足早已麻木,此刻他盯着雪地上的恒河图,突然想起蒋师仁训练的八千士兵里,有十几个是恒河流域逃难来的渔夫,或许能解开这些密码。“蒋校尉,明日让那几个渔夫来辨认河湾。”他用短刀在雪地上划出个“杀”字,“咱们不仅要复仇,还要把佛骨带回大唐。”
此时铜牒上的密文又多出一行:“三月初三,河湾开冰”。王玄策抬头望向雪幕,算算时日,距开春正好三个月。他仿佛已看见八千士兵踏过融雪的河谷,看见天竺军队在恒河畔溃不成军,看见那些藏在河湾里的佛骨,正等着被带回故土。
雷暴不知何时小了些,雪地上的恒河图渐渐被新雪覆盖,可铜牒上的密文却愈发清晰。蒋师仁扶着王玄策往帅帐走,两人身后,那方鎏金铜牒正泛着温润的光,仿佛藏着整个高原的秘密。
第三节 :梵汉对译
雪粒敲打着帅帐的毛毡,发出细密而紧凑的声响。王玄策将鎏金铜牒摊在案上,烛光透过羊皮灯罩,在牒面投下晃动的光斑。他解开腰间虎符,那枚由雌雄两半合成的兵符刚触到铜牒,突然发出嗡鸣的声响,符身镶嵌的绿松石迸出青光,竟如磁石般死死地吸附在牒面上。
“王正使!”蒋师仁按在案边的手猛地收紧,只见虎符上“灭竺”二字突然凸起,笔画间渗出暗红的光纹,正像活物般啃噬着铜牒上的梵文密码。第一行“月光”二字被光纹缠住,梵文笔画迅速消融,化作点点金屑渗入符身;第二行“莲花”刚要显形,便被“灭”字的捺笔扫过,瞬间崩解成齑粉。
王玄策按住虎符边缘,指尖能感受到符身传来的震颤——这枚虎符是吐蕃赞普亲赐,背面刻着八千士兵的调兵暗码,此刻却像被铜牒唤醒了嗜血的本性。“蒋校尉,这虎符在吞噬密文。”他盯着符身渐深的血色,“看来大唐与天竺的仇怨,连器物都记着呢。”
蒋师仁突然拔刀,陌刀劈向帐中虚空。刀气撞在帐顶毛毡上,震得积雪簌簌坠落,而案上那些散落的贝叶经碎片竟被气浪掀起,在空中碎成更细的齑粉。可那些碎片并未落地,反而在烛光中凝聚成淡金色的光幕,渐渐显露出泛黄的纸页纹路——竟是《大唐西域记》里缺失的那卷“五天竺志”!
“是玄奘法师的笔迹!”蒋师仁凑近细看,只见页边空白处写满蝇头小楷,详细记载着天竺各国的布防兵力,甚至标着曲女城粮仓的具体位置。他记得上次在逻些城借阅此书时,这部分还贴着黄纸,法师当时只说“天机未到”,此刻却由贝叶碎片重组显现,纸页上还沾着细碎的铜屑,显然是从铜牒里剥离出来的。
此时铜佛残核突然崩裂,化作漫天金粉。金粉如活物般缠绕住铜牒,在牒面织成层薄如蝉翼的金网。王玄策刚要伸手触碰,金网突然沉入牒面,那些原本晦涩的梵文密文竟开始扭曲变形——每行梵文下方都浮现出工整的汉文,字旁还带着朱红色的批注,笔迹与《大唐西域记》如出一辙。
“‘月光湾藏佛骨于象鼻岩’。”蒋师仁逐行念出译文,指尖划过朱批,“法师还标注了岩缝的宽窄,说需带三尺长钩方可取出。”他越念越心惊,译文中不仅有佛骨的具体藏处,还记着河湾处的暗流走向、天竺守军的换岗时辰,甚至连破解岗哨口令的方法都写得清清楚楚。
王玄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那行梵文格外潦草,对应的汉文译文却透着诡异——“三十二弯皆为空,佛骨在那烂陀寺地宫”。而译文下方,竟用暗红的血字写着行小字:“译文有诈,真解在尔断足金铁中”。
“断足金铁?”王玄策猛地按住脚踝。去年在天竺遇袭时,他的胫骨被敌军战斧劈断,吐蕃医者用鎏金铁板为他接骨,此刻铁板边缘正随着铜牒的震动隐隐发烫。他突然想起接骨时,医者说这铁板是用布达拉宫金顶换下的旧料熔铸,当时只当是寻常药材,此刻才惊觉其中另有玄机。
“王正使!”帐外传来士兵的惊呼。蒋师仁掀帘而出,只见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山方向,雪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雪浪如白色巨兽般席卷而下,沿途的冰棱被碾成齑粉,而在那遮天蔽日的雪雾里,竟裹着数百具青铜甲胄!
王玄策拄着短刀走出帅帐,断足的金铁在靴中灼痛如焚。他数清那些随雪浪翻滚的尸骸共有三百具,每具都披着吐蕃旧式的札甲,甲叶上的铜绿已凝成冰碴,而尸骸的眉心处,竟都刻着个清晰的卦象——正是铜盘上的六十四卦!
“是松赞干布的死士。”蒋师仁握紧陌刀,他曾在吐蕃史书里见过记载,这些死士当年随文成公主入藏,后来奉命驻守雪山,据说都带着破解苯教邪术的秘符。此刻尸骸被雪崩卷至演武场边缘,甲胄在雪地里撞出沉闷的响声,眉心的卦象在残光中泛着幽蓝,仿佛在诉说被冰封百年的秘密。
王玄策突然弯腰,从雪地里拾起块崩落的甲片。甲片内侧刻着行小字,与铜牒血字的笔迹相同:“金铁藏乾卦,破牒需佛血”。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断足,鎏金铁板下的伤口突然渗出血珠,滴在甲片上竟化作个完整的“乾”卦。
帐内的铜牒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虎符上的“灭竺”二字彻底吞噬了梵文,而《大唐西域记》的缺失页正与牒面重合,露出最后一行被血字覆盖的真文:“三月初三,以乾卦破阵,佛骨现于恒河正源”。
雪浪渐渐平息,三百具铜甲尸骸在演武场列成方阵,眉心的卦象与铜牒遥遥相对。王玄策望着那些凝固的青铜面容,突然明白这不是巧合——从铜匣现世到尸骸出土,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指引,而他断足里的鎏金铁板,正是解开所有谜题的钥匙。
“蒋校尉,备好烙铁和凿子。”王玄策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明日寅时,取我断足金铁。”他知道这场跨越雪山与河流的复仇,终将在恒河之畔揭开最后的真相。
第四节: 金铁密码
帅帐内的铜盆燃烧着牦牛粪,火星子在寒气里明明灭灭。王玄策坐在榻边,蒋师仁正用银刀挑开他断足的绷带——昨夜雪崩后,脚踝处的鎏金铁板便烫得惊人,绷带下渗出的血已凝成暗红的冰碴。
“王正使忍住些。”蒋师仁的刀尖刚触到铁板边缘,突然听见“咔”的轻响。王玄策那截嵌着金铁的趾尖竟自行脱落,在空中划出道弧线。碎片并未坠地,反而在烛光中旋转起来,三枚指甲盖大小的金铁片、七片碎骨、十二缕血丝,竟在刹那间重组为拳头大的六十四面体密码轮。每个棱面都刻着不同的卦象,转动时发出细碎的齿轮声,像是藏着无数精密的机括。
“这是……”蒋师仁的陌刀差点脱手。他见过西域的算珠、波斯的星盘,却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器物——金铁与碎骨交错的棱面上,还沾着王玄策的血珠,正顺着纹路渗入轮心,泛起淡淡的红光。
王玄策盯着密码轮,突然想起吐蕃医者接骨时说的话:“此铁采自龙宫,遇血则活。”当时只当是戏言,此刻才见分晓。他刚要伸手触碰,那方鎏金铜牒突然从案上跃起,如游鱼般钻入密码轮中心的圆孔,严丝合缝得仿佛天生一体。
刹那间,帐内腾起青光。密码轮投射出的立体影像将整个帅帐笼罩,竟化作条奔腾的河流——浑浊的河水卷着泥沙,河底的卵石清晰可见,而在幽暗的河床上,七具黄金棺椁正静静沉睡着,棺盖浮雕着迦叶合十的纹样,锁链上还挂着生锈的唐式铜铃。
“是恒河!”蒋师仁的呼吸骤然急促。他认出影像里的河湾正是昨日雪地上显现的第三弯,水流在此处形成漩涡,而黄金棺椁旁的岩壁上,还刻着半块断裂的石碑,碑文中的“大唐”二字虽被水蚀得有些模糊,却仍能辨认。
王玄策的目光落在最左侧的棺椁上——那具棺盖微微开启,露出里面隐约的白骨,而棺旁的河泥里,插着半截折断的使节权杖,顶端的铜制朱雀正是大唐使团的信物。“是他们……”他的声音发颤,去年在天竺被屠戮的随从里,有个老仆总爱摩挲这柄权杖,说要带回长安给孙儿当玩具。
“王正使,这影像恐怕有诈。”蒋师仁突然挥刀劈向密码轮。陌刀带着千钧之力斩在棱面上,却未将其劈碎,反而震得密码轮高速旋转,轮轴里突然掉出一卷东西,“啪”地落在毡毯上。
那是卷巴掌大的人皮,边缘还留着针线缝合的痕迹,展开后竟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墨线——正是一幅详尽的地图!图上用朱笔标注着恒河三十二弯的暗礁、流沙、漩涡,每个河湾旁都写着注释,笔迹与玄奘的朱批如出一辙。而在第三弯的位置,还用朱砂画着个方框,旁注“佛骨真藏处”。
“是真解图!”王玄策猛地站起,断足的疼痛竟已消失。他认出人皮角落的印章——那是玄奘的“大唐三藏”私印,当年在长安弘福寺见过无数次,绝不会错。可图中第三弯的标注,却与昨日铜牒译文中的“那烂陀寺”截然不同。
此时帐外传来铜佛残片的震动声。最后那块嵌在演武场雪地里的残核突然炸裂,化作道金红色的血箭射入帅帐,精准落在人皮地图上。佛血所过之处,那些标注着“空”“假”“幻”的伪码迅速消融,而被覆盖的真迹渐渐显露——在第三弯方框下方,赫然写着“水下唐式地宫”六个小字,字旁还画着地宫入口的剖面图,与长安大明宫的秘道结构一般无二。
“原来如此。”王玄策恍然大悟。玄奘在译文中写“佛骨在那烂陀寺”,是怕密文落入苯教之手,真正的藏处竟在这水下地宫。他想起随从中有几个是江南来的水工,最擅潜水凿石,正好派上用场。
突然,帐外传来士兵的惊呼。蒋师仁掀帘而出,只见三十里外的苯教祭坛方向,火光冲天而起——那些昨夜呕血的巫师竟集体自焚,黑袍在烈焰中蜷成灰烬,而被风吹散的骨灰飘过雪原,竟在演武场前的空地上凝成个巨大的“唐”字。字的末端延伸出道箭头,直指东南方,正是天竺的方向。
“是天意。”王玄策走到帐外,望着那由骨灰凝成的箭头。雪风卷过箭头时,骨灰竟未飘散,反而愈发清晰,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守护这标记。他转头看向列队的八千士兵,他们正握紧长矛,甲胄上的霜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眼神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蒋师仁将人皮地图折好塞进怀中,陌刀在手中转了个刀花:“王正使,何时拔营?”
王玄策望着东南方的天际,那里的云层正渐渐散去,露出淡金色的晨光。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八千借来的士兵便会踏过雪山,渡过恒河,让那些劫掠使团的天竺人看看,大唐的使节纵使断足,也能带着复仇的火焰,将他们的城池烧成灰烬。而河底的黄金棺椁、地宫的佛骨,终将随着这场复仇,重归故土。
密码轮仍在帐内旋转,投射的恒河影像里,黄金棺椁上的铜铃突然轻轻晃动,仿佛在迎接即将到来的黎明。
第五节: 密令出征
帅帐内的铜盆已燃尽最后一块牦牛粪,余温在帐壁凝成霜花。王玄策摊开掌心,昨夜重组的六十四面体密码轮正发出灼热的烫感,而嵌在轮心的鎏金铜牒突然泛起熔金般的红光。他刚要合拢手掌,铜牒竟如遇烈火的蜂蜡般融化,化作一汪流动的金液,顺着掌纹蜿蜒游走。
“王正使!”蒋师仁的手按在陌刀刀柄上,眼见金液在王玄策掌心翻涌,渐渐凝成枚虎符形状——符身一面刻着吐蕃赞普的狼头纹,一面铸着大唐的朱雀印,正是合二为一的调兵信物。更诡异的是,符身表面的密码纹路如活物般流转,梵文、汉文、吐蕃文交织变幻,最终在符脊处定格成八个篆字:“借兵十万,直取佛骨”。
王玄策握紧虎符,金铁般的凉意顺着掌心渗入血脉。他想起三个月前向吐蕃赞普借兵时,赞普曾拍着他的肩说:“只要能取回佛骨,别说八千,十万铁骑也能给你。”当时只当是高原人的豪言,此刻才知早已埋下伏笔。断足处的伤口突然发痒,那截鎏金铁板竟与掌心虎符产生共鸣,隐隐传来战马嘶鸣之声。
“蒋校尉,取你的刀来。”王玄策抬眼时,目光已如鹰隼般锐利。蒋师仁抽刀出鞘,陌刀在晨光中泛着青芒,刀身“百炼”二字刚触到虎符渗出的金液,突然发出嗡鸣。金液如附骨之疽般攀附上刀身,顺着刀刃蔓延至护手,原本光滑的刀面竟浮现出繁复的纹路——竟是幅长安城全景!
朱雀大街上车马穿行,东西两市的幡旗在风中招展,大明宫含元殿的鸱吻正对着初升的朝阳。蒋师仁凑近细看,见朱雀大街尽头的太极殿前,太宗皇帝的虚影正身着十二章纹龙袍,左手按着腰间玉带,右手将帅印缓缓按向虚空。印面落下处,一道金光穿透云层,竟与刀身的金液连成一线。
“是陛下的旨意!”蒋师仁的声音带着颤抖。他虽未亲历贞观盛世,却在军中耳闻无数关于太宗的传说,此刻见虚影神态威严,与画像上的“天可汗”分毫不差,便知这场复仇早已不是私怨,而是大唐天威的延伸。
此时帐外突然飘来金粉,如萤火虫般穿过帐帘缝隙。那是铜佛最后的残片在消融,金粉在空中盘旋成环,渐渐凝成文成公主的身影——她仍身着入藏时的袆衣,手中却握着卷泛黄的帛书,指尖划过之处,金粉落下八个大字:“铜牒既破,天竺当灭”。字迹刚显形便化作金雨,落在王玄策的虎符上,符身顿时迸出刺眼的红光。
“传我将令!”王玄策猛地站起,断足的疼痛已被热血冲散,“蒋校尉,即刻点齐八十锐士,随我去见赞普!”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震天的呐喊。两人掀帘而出,只见演武场边缘的三千吐蕃铁骑突然拔刀割破战旗,猩红的旗面在风中撕裂,骑士们将染血的手掌按在雪地上,竟以血为墨,绘出幅横跨雪原的行军路线图。最前端的箭头直指天竺边境的象泉河,沿途标注着水源、峡谷、可扎营的平坝,连最难行的冰川地段都画着绕行的虚线。
“是吐蕃的‘血路令’!”蒋师仁低呼。他曾听当地向导说,这是吐蕃铁骑最神圣的誓师仪式,凡用血绘出的路线,必以性命守护,至死不退。此刻骑士们举刀指天,甲胄上的雪沫混着血珠滴落,口中反复高喊着藏语的“复仇”,声浪竟压过了远处的雪崩余响。
王玄策望着那幅不断延伸的血路图,突然明白文成公主的密令并非虚言。从铜匣现世到血路绘成,仿佛有张无形的大网早已铺开,而他和蒋师仁,不过是这张网中最锋利的剑。他举起掌心虎符,符身的“借兵十万”四字在阳光下泛着金光,与雪地上的血路交相辉映。
“王正使,赞普的信使到了!”亲兵捧着封羊皮信奔来。王玄策展开一看,上面用藏文写着:“十万铁骑已在藏北集结,见虎符即发,粮草随后运抵。”信末盖着赞普的玉印,印泥尚新,显然是连夜送来的。
蒋师仁的陌刀突然震颤,刀身的长安城影像里,太宗虚影已将帅印按在地图上的天竺版图。王玄策转头看向东南方,那里的云层正被朝阳染成金红,仿佛预示着数月后的战火。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八千借来的士兵,加上十万吐蕃铁骑,便会如洪流般冲过象泉河,将天竺的城池、寺庙、宫殿踏为平地。
“蒋校尉,”王玄策将虎符收入怀中,断足踩在雪地上已不觉疼痛,“让弟兄们做好准备,午时出发。”
蒋师仁抱拳应诺,转身时陌刀在阳光下划出弧线,刀身的长安城与眼前的雪原仿佛重叠在一起。远处的血路图仍在不断地延伸,吐蕃骑士的呐喊声里,王玄策仿佛听见了恒河的涛声,听见了佛骨在地宫深处的轻响,更听见了无数亡魂在等着复仇的号角。
铜佛的最后一点金粉落在血路图上,与血迹融为一体。王玄策望着那片闪烁的金光,突然想起玄奘法师曾说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或许这场跨越万里的复仇,从他踏上天竺土地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