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的短信在手机屏幕上停了不到十秒,林辰就点了删除。李婷进了燃气改造专班,这是他亲自定的名单,没什么可再看一眼的。他合上笔记本,办公室陷入短暂的安静。窗外阳光斜切过窗台,落在书架最角落那本《乾嘉权臣考》的书脊上,烫金标题已经褪色。
他起身走过去,抽出那本书,纸页脆得像要裂开。上次省社科院那位清史专家来调研,临走时把这本冷门书送了他,还随口提了一句:“你们青州地界,早年有内务府流散档的抄录本,说是补遗卷,一直没正式归档。”
当时他没在意。现在却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找到专家留下的联系方式,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林辰没寒暄,直接问:“您说的那份《内务府流散档·补遗卷》,现在能调阅吗?”
对方顿了一下,“那份东西在区档案馆密档区,涉密级别高,普通申请批不下来。而且……三个月前有人调过一次,手续是省社科院退休的研究员走的,名字我没记住。”
“能查到名字吗?”
“可以,但我得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区里在做地方文化资源普查,我想看看有没有可挖掘的史料。”林辰语气平稳,“您要是不方便,我就另想办法。”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我帮你联署申请,名义就写‘清末地方治理档案研究’,但你得保证,只看不复制,不外传。”
“一言为定。”
挂了电话,林辰打开电脑,调出区长办公室签发的专项支持函电子版。这是之前为新能源项目政策备案准备的,盖着王为民的章,写着“历史文化挖掘”作为辅助事项。他打印出来,附上联署函扫描件,直接去了档案馆。
档案馆在区政府大楼后侧的独立小楼,密档区在地下一层。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戴着眼镜,翻着材料看了很久,才抬头:“这份卷宗从没对外调阅过先例。你说的专项支持函里,也没明确提到这份档案。”
“但‘地方治理史料’涵盖范围包括清末内务府对地方事务的干预记录。”林辰语气不紧不慢,“您要是不确定,可以请示区长办公室。”
女人皱眉,最终还是起身去了内间。二十分钟后,她拿来一串钥匙,“只能看,不能拍照,不能摘抄,不能带出。我全程在场。”
林辰点头,跟着她走进密档室。房间恒温恒湿,铁柜一排排立着,编号用红漆标注。管理员打开第七柜第三格,取出一个牛皮纸袋,封口用火漆印封着,印纹模糊不清。
她当着林辰的面拆开,取出一叠泛黄纸页。最上面是登记卡:《内务府流散档·补遗卷·燕北事务辑》,年代标注为宣统三年抄录。
林辰接过,手指在纸页边缘轻轻一扫,纸面粗糙,墨迹有晕染,但字形清晰。他开始快速浏览。前几页是零散的奏报抄件,涉及驿站补给、粮仓调度,与他无关。直到翻到第十三页,一段文字跳入眼帘:
“……和府置永宁庄于燕北,藏典籍、存谱牒,岁拨银三百两,由内务旧仆执管。庄址隐于山坳,四时不启门,唯季末遣人送粮炭。若有急变,以三更鼓为号,焚香于庄前石龛,烟直则入,烟斜则退……”
他呼吸微滞。
永宁庄。这个名字他在前世记忆深处听过一次,是和府老仆私下提及的“后路”,说是先祖在关外置的避难庄院,藏了族中秘档与祖训。他当时没在意,后来抄家时,这地方也没被查出,以为只是谣传。
他继续往下翻。纸页之间夹着一张折叠的纸片,取出展开,是一张手绘地图。纸已发脆,边缘有虫蛀痕迹。图上画着山形、水道、村落,中间标着“永宁庄”三字,旁边刻着一个细小纹样——双蛇盘绕葫芦,底纹嵌着满文“福佑”。
林辰瞳孔微缩。
这个徽记他认得。之前在避暑山庄发现的盐税账册封皮上,就有同样的图案。当时他以为是和府私印,没深究。现在看来,是家族秘密传承的标记。
他不动声色,用手机拍下地图和那段文字,动作极快,屏幕朝下,指尖遮住摄像头反光。管理员在远处整理档案,没注意。
“这份卷宗,三个月前是谁调阅的?”他随口问。
女人抬头,“省社科院,姓周的退休研究员。申请事由是‘地方宗族制度研究’。”
姓周?林辰眉梢微动。周伟刚升了街道办主任,会不会有亲属牵连?但他立刻压下念头——不能草木皆兵。
他继续翻看,后面几页是零散账目,记录永宁庄历年支出,最后一笔是民国五年,一笔三百银元的修缮款,收款人叫“柳河镇赵记木行”。
柳河镇。
他心里一震。青州市西北确实有个柳河镇,地处山区,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有大片未开发林地。他调出手机地图,打开区划图层,再把手中拍下的手绘图比对山势走向、河流弯曲度,反复调整角度。
最终,手绘图上的主山脊线与现代地图的大青山脉北麓完全重合。而标注“永宁庄”的位置,正对着柳河镇西面的黑石沟村。
他合上手机,心跳略有加快,但脸上不动声色。
“看完了?”管理员走过来。
“看完了。”林辰把纸页一一放回,牛皮纸袋封好,火漆印重新盖上,“谢谢您配合。”
走出档案馆,阳光刺眼。他站在台阶上,没立刻回办公室。永宁庄的存在,不是偶然。和珅家族在清末民初还能维持秘密据点,说明有后人延续血脉,甚至可能藏了未被抄没的证据——不是财,而是证。
前世他被抄家时,乾隆亲口说:“尔之所藏,不过朕之弃物。”可如果真有他不知道的藏匿之地呢?如果那里存着能证明和珅并非全然贪腐的记录呢?比如,那些被抹去的赈灾账目,被篡改的军饷拨付单?
他不是为了翻案。他是为了确认——自己这一世的选择,是不是真的能走出那条宿命的死路。
手机震动。是陈雪发来的消息:“青苗计划第二批名单初筛完成,是否需要调整?”
他回:“按原流程走。”发完,又补了一句:“帮我查一下民国时期柳河镇的地契流转记录,尤其是黑石沟村一带,看有没有‘永宁庄’或‘和记’名下的土地。”
发完信息,他站在区政府大楼前的台阶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影。柳河镇在那片山里,而永宁庄,可能就在某道沟壑深处,埋着一段从未被翻开的历史。
他转身走进大楼,电梯上升时,打开备忘录,新建一条记录:
“永宁庄,柳河镇,黑石沟村。查民国地契,重点关注1912至1937年间过户记录,关联‘赵记木行’‘内务旧仆’‘香号暗语’。”
电梯门打开,他走出去,脚步未停。
走廊尽头,保洁员推着拖把车缓缓移动,水痕在地砖上拉出一道湿印。林辰经过时,鞋底轻轻碾过那道水迹,留下一个模糊的印子,随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