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今生的记忆。
那是前世,在川西高原,雪山脚下。
他还是个年轻的动物学家,围着一堆烧得正旺的牛粪火,和一个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的藏族老向导,一起喝着滚烫的酥油茶。
“陈专家,熊这东西,看着凶,其实比狼和豹子都‘讲道理’。”
老向导用粗糙的手指,从火堆里捻起一点滚烫的灰烬,在地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熊头。
“它不到饿得眼珠子发绿,或者你把它惹毛了,一般不跟你玩命。”
“它们啊,更多的时候,是在‘试探’和‘评估’。”
老向导用手指点了点那个熊头,“试探你有没有威胁,试探你好不好惹,试探跟你打一架,它自个儿划不划算。”
“你要是表现得太弱,看见它掉头就跑,嘿,那它就觉得你好欺负,追上来就把你当牦牛肉干啃了。”
“可你要是表现得太强,咋咋呼呼地朝它冲过去,它就觉得你在挑衅它的地盘,非得把你脑瓜子拍碎不可。”
老向导最后喝了一大口酥油茶,砸吧砸吧嘴,做出了总结。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它觉得……你这玩意儿,不是个善茬,但身上也没啥油水,跟你打一架,它自个儿也可能受伤,不值当。”
这段话,这些画面,在陈放的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面对那头一步步逼近的黑瞎子,陈放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举起了自己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并且完全张开了十指。
这个动作,让他的身形轮廓在黑熊的视野里,瞬间被拉长、放大了一圈。
这不是投降。
在动物行为学中,这是最原始的威慑信号——我在尽力让你看到,我比你想象中要大,要更不好惹。
黑瞎子的动作果然顿住了。
它那对小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明显的困惑。
眼前这个两脚直立的生物,没有像其他猎物那样尖叫逃跑,也没有像同类那样咆哮冲锋,反而摆出了一个古怪的架势。
站在陈放身前的追风,几乎在他举起手的同时,就领会了主人的意图。
它喉咙里的咆哮声骤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更具压迫感、从胸腔里发出的“呼噜”声。
而就在这时,陈放动了。
他深吸一口气,山间潮湿而微凉的空气灌满了整个胸腔。
他的腰腹猛然收紧,将这股气流向下压实,沉入丹田。
紧接着,这股被压缩到极致的气流,从他的喉咙深处,猛然迸发!
“吼——呜——!”
一声低沉、悠长、充满了原始野性的复合音猛然爆发出来!
这记复杂的吼声,像一颗无形的炸弹,在寂静的黑瞎子沟里轰然炸响!
山谷里仿佛都回荡着这股怪异而霸道的声音,连哗哗的溪水声,都被压下去了一截。
雷达猛地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躲到了追风的身后,一双大耳朵死死贴着脑袋。
而那头巨大的黑瞎子,庞大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向后缩了一下!
它那双黑豆般的小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贪婪和暴躁之外的情绪。
那是惊愕,是不解,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警惕。
这声音不合常理!
在它那并不复杂的认知里,声音和体型是划等号的。
能发出这种级别动静的,起码也得是“老山君”那个级别的存在,或者是一头和它体型相当的同类。
可眼前这个瘦弱的两脚兽,浑身上下没几两肉,怎么会发出这种属于大型掠食者的声音?
陈放没有停下。
他依旧保持着双手高举过头的姿态,喉咙里,继续发出着断断续续、从胸腔深处共鸣而出的低沉嘶吼,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同时,他的脚下开始动了。
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向着侧面平移。
这个动作幅度很小,小到几乎不会被视为逃跑。
但他每移动一寸,都始终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挡在地窨子那个被封死的土堆和黑熊之间。
他的意图再明确不过——这后面的东西,是我的!
追风几乎是在他脚下移动的瞬间,就领会了主人的战术意图。
它喉咙里的低吼不停,四肢矫健地跟着陈放一起侧向移动,始终处在他的侧前方,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提供了一道坚实的侧翼屏障。
躲在后面的雷达,虽然很是害怕,但看着前面那两个纹丝不动的身影。
它压抑着骨子里的畏惧,连忙绕到了另一侧。
一个稳固、充满了防御姿态的三角形阵型,悄然形成。
黑熊那双小眼睛,在陈放、追风、雷达三者之间来回扫视。
它似乎在重新评估,评估眼前这三个奇怪“对手”的组合,评估与他们爆发冲突,自己需要付出的代价。
……
与此同时。
前进大队,大队部。
瘟源!
这两个字狠狠刺进王长贵的脑海。
他浑身一震,瞬间就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刘三汉!”
王长贵猛地扭头,对着门外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到!”
话音未落,民兵队长刘三汉已经从外面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疑。
“集合民兵连!立刻!马上!”
王长贵的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去仓库,把所有能找到的石灰都给我扛出来!”
“再把所有烧刀子,能点着火的烈酒,一滴不剩全给我搬来!”
“快!”
他最后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震得搪瓷缸子都跳了起来。
整个前进大队部,瞬间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彻底炸开了锅。
……
黑瞎子沟。
对峙,依旧在持续。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分钟。
两分钟。
陈放高举着的双臂已经开始发酸,肌肉深处传来阵阵刺痛,但他不敢放下。
黑熊的耐心,似乎正在被一点点消耗。
它变得有些烦躁,喉咙里发出不耐的鼻息声,硕大的前掌抬起来,在湿滑的泥地上胡乱地刨了两下。
“噗嗤!”
腐烂的落叶和黑色的泥土被掀飞,露出下面盘根错节的树根。
这个动作,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压抑的氛围,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