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母那番夹杂着雷霆之怒、刻骨失望与世家门第高高在上的傲慢的斥责,字字如刀,句句见血,终于成了压垮凌云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立在旋转楼梯的转角,背影挺拔却难掩萧索,楼下客厅那极尽奢华却冰冷彻骨的景象被他决绝地抛在身后。母亲急促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喘息声,仍如影随形,鞭挞着他的耳膜。
巨大的、由无数水晶切片构成的艺术吊灯,散发着璀璨却毫无温度的光芒,将他孤寂的身影拉扯得异常纤长,扭曲地投射在光可鉴人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地面上。
那影子,仿佛是他被家族、责任与期望撕扯出的灵魂碎片,带着一种濒临破碎却又倔强不屈的姿态。
他终是缓缓转过身来。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没有往常被训斥时隐忍的烦躁,也没有因孝道而产生的妥协退让,只有一种仿佛从灵魂深处弥漫上来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然而,在这片疲惫的荒原之上,却清晰地矗立起一道前所未有的、疏离而坚定的界限。他的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慌,直直迎上母亲那双依旧燃烧着熊熊怒火的凤眸。
“妈,”他开口,声音因长久的精神消耗而显得有些低哑,却像被精心打磨过的玄铁,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公司股价的波动,董事会的问责压力,所有公事层面的风波,我会一力承担,妥善处理。这是我的责任,我绝不推诿半分。”
他话语微顿,视线精准地落向母亲手中那份被攥得不成样、印着耸动标题的娱乐报纸上。那上面的铅字,如同淬了毒的针,试图刺穿他的尊严。
然而,他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反而像被冰雪洗涤过的深潭,沉静得令人窒息。
“但是,”他加重了语气,如同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无形的天堑,“我和温婉之间的一切,是我的私事,仅仅是我和她两个人的事。”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清晰地强调着“私事”这两个字,仿佛要在母亲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强行植入一个她无法理解的概念。
“无论您是否能理解,是否愿意认同,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心甘情愿踏入的迷局,也是我必须亲自渡过的……劫数。”
他的声音里浸染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血淋淋的苦涩,可那份执拗,却如同磐石,在苦涩的土壤中巍然屹立,“所以,请您,高抬贵手,不要再插手了。”
“——无需插手。”
这最后四个字,他吐露得异常平静,没有半分火气,却像一道骤然升起的无形冰墙,带着凛冽的寒气,轰然矗立在母子之间,隔开了过往数十年的掌控与顺从。
凌母被他这番前所未有、界限分明的话彻底震住了,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精心描画的眼线似乎都因这剧烈的惊怒而扭曲。
她从未想过,这个自幼被她悉心培养、在家族权柄交接中从未让她失望的儿子,有朝一日,竟会为了一个她从头至尾都未曾看入眼的女人,如此清晰、冷硬,甚至带着一种宣告决裂般的疏离,斩钉截铁地拒绝她的“关心”与掌控!
“你……你竟敢对我说这种话?!”凌母的声音因极致的惊怒而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失了往日的雍容仪态,“我这一切,哪一样不是为你好?!不是为整个凌家的声誉和未来着想?!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那个不知所谓的祸水迷得失了心窍,将祖宗基业、将你父亲一生的心血都毁于一旦吗?!”
“为我好?”凌云低声重复着这三个沉重如枷锁的字眼,线条优美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浸满了血色的自嘲,仿佛在无声地泣血,“如果您真的、纯粹地为我好,当初就不会在我冷落她、忽视她,甚至默许旁人轻贱她时,抱持着乐见其成的态度。现在,也请您……不要再用‘为我好’这金光闪闪的旗帜,来干涉我如何面对自己犯下的罪,以及……我如今仅存的、想要赎罪和弥补的,这颗心。”
他的话语,平淡无奇,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那个被华丽表象紧紧封印的潘多拉魔盒。
刹那间,过往家族内部对温婉那些无处不在的、隐形的轻视、冷漠与排挤,如同阴暗角落里的苔藓,被骤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散发出令人难堪的气息。
凌母被他这番直刺心底、掀开遮羞布的话噎得喉头一哽,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一片惨白,嘴唇哆嗦着,涂着精致唇釉的唇瓣开合了几次,却发现往日那些无往不利的大道理,此刻竟苍白无力,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剥离了权威的虚弱感,攫住了她的心脏。
凌云不再多言。他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邃的漩涡,翻涌着疲惫、决绝,以及一丝深埋的、对血缘羁绊即将断裂的悲哀。
然后,他毅然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不再有丝毫的留恋与迟疑,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踏着台阶向上走去。脚步声在空旷挑高的大厅里回荡,清晰,疏离,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凌母心上的丧钟。
留下凌母独自僵立在空旷得足以吞噬人影的华丽客厅中央,脚下是冰冷的大理石,头顶是璀璨却无情的水晶灯。
她望着儿子那决绝得没有半分回旋余地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昂贵的丝绸旗袍下,那颗习惯了掌控一切的心,第一次清晰地品尝到了一种名为“无力回天”的挫败与冰凉,那寒意,比这满室的冷气更刺骨。
他长大了。
翅膀硬了。
为了那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如同尘埃般的女人,他竟然不惜……与她这个母亲,划清界限,分庭抗礼!
“我的私事,无需插手。”
这句话,如同带着回音的魔咒,在空旷沉寂的百年老宅里盘旋、回荡,冷酷地宣告着一个儿子对母亲掌控时代的彻底终结。也预示着,凌云在那条布满荆棘、通往温婉内心的赎罪之路上,将更加斩断所有退路,义无反顾。
哪怕……最终要与全世界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