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是一种浑浊的、缺乏生命力的灰白色,缓慢地浸染着东方的地平线。没有日出应有的壮丽或暖意,只有光线本身冷酷地揭示出大地的满目疮痍。夜晚的寒意并未散去,反而与逐渐增强的、裹挟着沙尘的干风混合,形成一种更具侵蚀性的冰冷。
他们离开了那个提供短暂庇护的岩穴,继续向东北方跋涉。脚下的土地变得更加坚硬贫瘠,植被几乎绝迹,只剩下一些虬结枯死的灌木根部和风化的岩石。远处,锈蚀峡谷的轮廓如同大地上一道狰狞的伤疤,开始逐渐清晰——那是一片由扭曲的金属框架、崩塌的混凝土巨构和深浅不一的矿坑组成的、望不到边际的混乱地带。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甜腻而刺鼻的金属锈蚀味,这是峡谷得名的由来,也是高浓度辐射尘和化学残留物的警告。
瑞恩对周遭环境的变化显得格外敏感。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不时抬手捂住口鼻,眉头紧锁,似乎那空气中的味道让他极为不适。他的步伐也变得迟疑,仿佛每向前一步,都能感受到某种无形的、令人压抑的阻力。
“…声音…”他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黑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与不安,“…好多…碎的…疼的…”
里克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握紧了手中的金属管。“什么声音?在哪里?”他听到的只有风声。
瑞恩茫然地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是…听的…”他努力解释着,“…是…地…石头…铁…它们在…哭…”
地、石头、铁在哭?里克皱起眉,随即意识到瑞恩感知的恐怕不是声音,而是这片被严重污染和破坏的土地本身所残留的某种…“频率”或者说“印记”。大灾变的恐怖能量、持续泄漏的辐射、化学毒物的侵蚀…这些灾难性的力量无疑在这片土地的物质层面留下了深刻的伤痕,而瑞恩,以其独特的感知,正在直接体验着这种痛苦的“回声”。这或许就是艾德里安-7提到的,瑞恩对特定频率的极端敏感性。
“尽量别去‘听’它们,”里克只能这样建议,他无法切身体会那种感受,“集中精神,跟着我。”
瑞恩点了点头,努力将注意力从那些无处不在的、痛苦的“碎响”中剥离,但脸色依旧苍白,步伐也显得有些虚浮。
越靠近锈蚀峡谷,地形越发复杂危险。他们不得不绕开巨大的、边缘锐利的金属碎片堆;小心地穿越布满了隐藏裂隙和不稳定碎石的地带;还要时刻警惕脚下可能存在的、被沙土掩埋的旧时代工业废弃物。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半埋入地下的巨大管道残骸里短暂休息。里克拿出食物和水,两人沉默地分食。压缩口粮硬得硌牙,需要用唾液慢慢软化才能下咽。水喝起来也带着一股淡淡的金属涩味。
里克再次研究数据终端上的坐标。他们需要横穿大半个锈蚀峡谷的外围,进入其核心区域,那里在地图上几乎是空白,只有一些模糊的、来自古老传说的警告——关于地底深处的怪异声响、莫名消失的探险队、以及比外界更加狂暴扭曲的变异生物。
休息了不到半小时,里克突然抬起手,示意噤声。
风中,传来了一些异样的声音。
不是瑞恩所说的那种“哭泣”,而是真实的、由空气振动传播的声音——一种粗野的、断断续续的咆哮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叮当声。
掠夺者?还是变异生物?
声音来自他们的侧前方,似乎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移动。
“快走!”里克压低声音,立刻拉起瑞恩,迅速离开管道残骸,躲到附近一堆巨大的、锈蚀的齿轮和钢板后面。
他们刚刚藏好,就看到一队身影从一片扭曲的金属骨架后面转了出来。
那不是人类。
是大约七八只变异鬣狗。但这些鬣狗的形态极其怪异——它们的体型比寻常变种更大,肌肉虬结却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灰黑色。它们的爪牙似乎被某种粗糙的方式强化过,镶嵌着碎金属片,闪烁着寒光。最可怕的是它们的眼睛,浑浊不堪,充斥着一种狂躁的、毫无理智的红色,嘴角流淌着粘稠的、带有腐蚀性的唾液,滴落在沙地上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这些生物显然受到了锈蚀峡谷深处高浓度辐射和化学污染的双重影响,发生了极其恶劣的二次变异,成为了更加危险和痛苦的怪物。
它们似乎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觅食,不断用强化过的爪牙撕扯着沿途遇到的任何可能藏有食物或水分的东西——破烂的帆布、枯死的植物根茎、甚至是一些腐朽的金属。
其中一只格外高大的鬣狗似乎嗅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红眼朝着里克他们藏身的金属堆方向望来。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
其他鬣狗立刻停下动作,齐刷刷地转向同一个方向。
被发现了!
里克心中暗骂一声。这些变异生物的嗅觉远比视觉更可怕。
“准备跑!”里克对瑞恩低吼一声,握紧金属管,计算着距离和路线。正面冲突极其不明智,这些家伙的数量和狂态足以将他们撕碎。
然而,就在鬣狗群即将发起冲锋的瞬间——
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征兆,队伍最后方的一只鬣狗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凄厉的哀鸣,整个身体猛地向前一扑,倒地不起!它的头颅上,出现了一个极其规整的、边缘光滑的圆洞,贯穿伤,没有任何血液喷出,伤口周围的皮肉和骨骼仿佛瞬间被高温熔化后又凝固!
高频嗡鸣!极其微弱,但里克绝不会听错!
是“针”!它们还在附近?!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里克瞬间通体冰凉。
鬣狗群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和惊疑,它们躁动不安地低吼着,四处张望,却找不到攻击的来源。
咻!
又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第二只鬣狗的侧腹部瞬间出现一个同样的溶解孔洞,它哀嚎着倒地挣扎,伤口依旧没有流血,只有一种诡异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攻击来自高处!
里克猛地抬头,看到远处一座倾斜的、锈迹斑斑的吊塔顶端,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修长黑影一闪而过!它像是一个冰冷的、拥有多条节肢的金属蜘蛛,一击之后,迅速消失在钢结构的阴影之中。
是侦察单位?还是在执行某种清除任务?它们的目标似乎是这些高度变异的生物?还是说…它们只是无差别地清除这片区域内所有的“不稳定因素”?
无论原因是什么,它们的出现意味着极度危险!
鬣狗群彻底被这看不见的、致命的攻击激怒和吓坏了。它们不再理会里克和瑞恩的方向,而是朝着攻击大致来源的方向狂躁地咆哮了几声,随即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很快消失在废墟之中。
现场只留下两具迅速冷却的变异鬣狗尸体,以及那片死寂中弥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形杀机。
里克紧紧捂住瑞恩的嘴,两人蜷缩在金属废墟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他能感觉到瑞恩的身体在剧烈颤抖,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
那高频嗡鸣没有再出现。那个吊塔顶端的黑影也没有再移动。
仿佛一切只是幻觉。
但地上那两具死状诡异的尸体,无声地证明着猎手的存在。它(或者它们)可能还在附近,如同幽灵般徘徊,用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观察着,等待着。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周围依旧只有风声。
里克缓缓松开手,对瑞恩做了一个绝对安静、跟随的手势。
他们极其缓慢地、利用一切可用的遮蔽物,一点一点地向着与吊塔相反的方向移动,每一步都轻得像羽毛落地。
直到远离那片区域至少一公里后,两人才敢稍微加快脚步,但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它们…没走…”瑞恩的声音带着哭腔,脸色惨白如纸,“…还在…附近…很多…‘碎影’…”
碎影?瑞恩给那些高速移动、难以捕捉的“针”起了新名字?而且…很多?
里克的心沉了下去。锈蚀峡谷,这个本就被死亡和污染充斥的险地,如今更成为了那些未知杀戮机器的狩猎场。他们的前行之路,布满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致命陷阱。
接下来的路程,他们走得更加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次金属热胀冷缩的吱嘎声,都会让他们瞬间僵直,冷汗涔涔。瑞恩的感知成了一种痛苦的预警,他能模糊地感觉到那些“碎影”在高处或远处移动留下的、冰冷的“轨迹”,但却无法精确判断位置和距离,这种持续的、模糊的威胁感几乎要将他逼疯。
黄昏再次降临,将锈蚀峡谷染上一种更加阴森恐怖的色调。扭曲的金属投射出长长的、怪诞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他们必须再次寻找过夜的地方。但这一次,他们不敢再寻找明显的洞穴或遮蔽所,那些地方同样可能成为“碎影”的巡查点或者变异生物的巢穴。
最终,里克选择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地方——一个半塌的、被巨大混凝土板覆盖的排水渠入口。入口大部分被碎石和废弃物堵塞,只留下一个狭窄的、需要爬行才能进入的缝隙。里面空间狭小,潮湿阴暗,散发着浓重的霉味,但至少从外面极难发现。
里克先爬进去确认安全,然后才让瑞恩跟进。他们用一些碎石头和金属片从内部稍微遮挡了一下入口。
绝对黑暗再次将他们包裹。这一次,他们连微弱的火苗都不敢生起。
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
“…它们…为什么…”瑞恩的声音在黑暗中细微地响起,充满了迷茫和痛苦,“…为什么要…这样…”
里克沉默着。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些“针”或者“碎影”,它们的动机和行为模式完全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畴。它们似乎遵循着某种冰冷的、绝对的逻辑,清除一切被视为“错误”、“污染”或“不稳定”的存在。无论是“母亲”的造物,还是这些高度变异的鬣狗,甚至可能包括人类自己,在它们眼中,或许都只是需要被处理的杂乱数据。
这种绝对的、非人的冷漠,比任何赤裸裸的恶意都更加令人恐惧。
“睡吧,”最后,里克只能干涩地说,“尽量休息。明天…路还很长。”
他靠在冰冷潮湿的混凝土壁上,努力保持清醒,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数据终端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屏幕关闭以节省电量。那个遥远的坐标,此刻仿佛一个冰冷而沉重的烙印,烙在他的意识深处。
他们正在主动走向这一切的源头。而这个源头派出的猎手,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展开了无声的清洗。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但除了前进,他们已无路可走。
漫长的黑夜,在恐惧和警惕中,一分一秒地煎熬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