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萤”号如同一条谨慎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入殖民舰残骸的巨大阴影中。这艘昔日的巨无霸，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骨架和焦黑的外壳，一个巨大的撕裂口从舰首一直延伸到中部，像被某种宇宙巨兽的利爪狠狠撕开。内部结构暴露在外，如同被解剖的尸体，缆线、管道和金属框架杂乱地纠缠在一起。
瑞恩操控飞船，小心翼翼地避开外围漂浮的细小碎片，最终将“星萤”号停靠在一个相对完整、像是原本用于停泊小型穿梭机的内部舱室残骸里。残骸的金属穹顶提供了良好的遮蔽，从远处很难发现这里的异常。
“好了，我们暂时安全了。”瑞恩关闭主引擎，只保留了维持生命系统和最低限度传感器的能量。船舱内顿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循环系统低沉的嗡嗡声和每个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安全？在这种鬼地方？”里克解开安全带，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船长，不是我抱怨，但这地方看起来比‘卡戎之门’下层好不到哪儿去，而且更……死气沉沉。”他走到观测窗前，看着外面殖民舰残骸内部幽深的、如同怪兽肠道般的通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小虫也离开了座位，他踮着脚尖，小手扒在冰冷的窗沿上，好奇又畏惧地打量着这片钢铁坟墓。他的眼神不像里克那样充满排斥，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倾听这片死寂中常人无法听闻的声音。
“这里是‘遗忘坟场’，远离主要航路，信号干扰严重，是藏身的理想地点。”瑞恩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里克，抓紧时间检查外部损伤，特别是护盾发生器和左舷传感器阵列。守墓人会给你提供扫描数据。”
“知道了。”里克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向气密舱门，开始穿戴简易太空服。他知道船长说得对，但本能地对这种地方感到不适。
瑞恩的目光转向小虫。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微微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小虫，”瑞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虫轻轻摇了摇头，小手无意识地攥着那件过于宽大的旧衣服下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眼神怯怯地瞟向瑞恩的左臂。
瑞恩的心微微一沉。孩子显然对之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他吞噬“阴影”的那一幕，有着清晰的记忆和本能的恐惧。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小虫平行。
“听着，小虫，”瑞恩的声音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之前发生的事情……很危险。但我会保护你，不会让那种东西伤害你。你明白吗？”
小虫看着瑞恩的眼睛，那双属于成年男人的、通常冷静甚至有些冷漠的眼睛里，此刻没有欺骗，只有一种沉重的承诺。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瑞恩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生活舱休息，那里有营养膏和水。不要乱碰控制台，有任何事，告诉守墓人或者我。”
小虫再次点头，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快步走向生活舱。
瑞恩直起身，脸上的温和迅速褪去，恢复了惯有的冷峻。他走向自己的船长室，舱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褪下左臂的衣袖，那些暗色的纹路在皮肤下似乎比之前更加清晰，如同活物般微微脉动。吞噬了第二个“阴影”后，“影”变得异常活跃，一种饱足感与更深的饥渴感奇异地交织着。他能感觉到，那些混乱的低语和空间碎片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噪音，它们正在尝试拼凑出某种东西——一些扭曲的、破碎的影像，关于冰冷的星辰，关于无尽的虚空，关于……某种巨大的、沉睡着的存在。
这不是他主动去“阅读”的记忆，更像是“影”在消化猎物后，不受控制地泄露出的信息残渣。这些信息让他感到不安，远超齿轮教团的追兵。他尝试集中精神，去压制、去隔离体内这股日益强大的黑暗，但效果甚微。“影”如同在他灵魂深处扎下了根，每一次使用，每一次吞噬，都让这根系蔓延得更深。
他必须尽快找到控制它的方法，或者……找到彻底摆脱它的可能。尽管后者看起来希望渺茫。
船舱外，里克已经穿戴好太空服，通过气密舱来到了“星萤”号的外部。失重的环境让他稍微适应了一下，随即利用太空服背后的微型推进器，稳定住身形。
眼前是殖民舰残骸内部巨大的空间，幽暗，冰冷。远处只有残破应急灯发出的微弱绿光，勉强勾勒出扭曲金属的轮廓，更深处则是一片吞噬光线的黑暗。细小的尘埃和冰晶在头盔灯的光柱中缓缓飘浮，如同宇宙的浮游生物。
“守墓人，报告损伤扫描结果。”里克通过通讯器说道，声音在头盔里显得有些沉闷。
“已生成三维损伤模型，发送至你的面罩显示器。主要损伤区域：左舷第三、第四护盾发生器阵列外壳破裂，能量导管暴露；尾部推进器附近有多个微型陨石撞击凹痕，最深约两厘米；左舷长距离传感器阵列部分透镜碎裂，需要更换。”
里克的面罩上浮现出“星萤”号精细的模型，损伤部位被高亮标记出来。“收到。我先处理护盾发生器。”
他推动推进器，靠近左舷。近距离观察下，损伤比从内部监测看到的更触目惊心。坚固的合金外壳被撕裂，露出里面闪烁着微弱电弧的能量导管。他拿出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破损边缘，准备进行临时焊接和绝缘处理。
工作枯燥而耗时。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只有自己呼吸声和工具偶尔发出的轻微碰撞声。里克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船长手臂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种吞噬“阴影”的可怕力量……小虫那孩子，又藏着什么秘密？齿轮教团为什么对他们如此紧追不舍？还有这个鬼气森森的“遗忘坟场”……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远处黑暗的通道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里克猛地停下动作，警惕地抬起头盔灯照向那个方向。光柱刺破黑暗，只照亮了更多静止的、扭曲的金属结构。
“眼花了？”里克嘟囔了一句，在这种环境下产生幻觉并不奇怪。他摇摇头，继续工作。
但几分钟后，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这次更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在他视线死角的阴影里，静静地观察着他。
里克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他慢慢转过身，将头盔灯扫向四周。
除了废墟，还是废墟。
“守墓人，”他压低声音，“扫描我周围区域，有没有……异常活动？或者生命信号？”
“扫描完成。未检测到移动质量单位。生命信号扫描为阴性。检测到背景辐射有轻微波动，属于残骸中不稳定能源泄露出常态。”
守墓人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冷静客观。里克稍微松了口气，也许真是自己太紧张了。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不再去理会那些阴暗的角落。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在他头顶上方一处断裂的金属横梁的阴影里，一小片黑暗似乎比周围更加浓稠。它没有形态，没有实体，只是静静地“贴”在那里，如同某种善于伪装的深海生物，与周围的环境完美融为一体。直到里克完成对护盾发生器的临时修复，返回气密舱，那片异常的阴影才如同融化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更大的黑暗之中。
生活舱内，小虫并没有像瑞恩嘱咐的那样去休息。他坐在角落的软垫上，抱着膝盖，大眼睛失神地望着虚空。
这里很安静，很“干净”。没有污水的滴答声，没有管道泄漏的嘶嘶声，没有远处传来的模糊惨叫或疯狂呓语。但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这种过度的秩序和寂静，反而让他想起了“卡戎之门”里那些最“干净”、也最可怕的地方——齿轮教团的神殿，或者某些高级研究员的生活区。那里也同样安静，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的、视生命为实验材料的漠然。
而这里……这里有一种类似的感觉，但源头不同。不是漠然，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东西，蛰伏在船长的房间里。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卡戎之门”的下层。那些黑暗的、迷宫般的通道，那些依靠偷窃和抢夺残羹冷炙才能活下去的日子，那些偶尔会遇到的其他“残留物”——有些和他一样是孩子，有些则是扭曲的、几乎失去人形的存在。他们像蟑螂一样在钢铁巨兽的尸体内挣扎求存。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靠的是某种……本能。一种对危险的敏锐直觉，一种能让他提前感知到巡逻的自动机械、或是其他充满恶意的“残留物”靠近的能力。还有，就是对“阴影”的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亲和力。
他记得，有一次为了寻找食物，他误入了一个废弃的实验室。那里布满了干涸的、颜色可疑的污渍和各种破碎的玻璃器皿。在实验室的最深处，他看到一个巨大的、布满粘液的透明容器，里面浸泡着一团难以名状的、似乎还在微微搏动的血肉组织。而容器的阴影里，就盘踞着一小片类似的、令人不适的冰冷气息。当时他吓坏了，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了出来。
那种冰冷的气息，和之前在飞船上追击他们、然后被船长“吃掉”的东西，非常相似。也和现在，隐隐从船长房间里渗透出来的那种感觉……有某种联系。
孩子的心思单纯而敏锐，他无法用复杂的语言描述，但他能感觉到，船长和那种可怕的“阴影”，似乎是一体两面的东西。一个在吞噬，一个被吞噬。这让他对瑞恩的感情十分复杂，既有面对强大保护者产生的依赖，也有面对未知危险的本能恐惧。
就在这时，生活舱的自动门轻轻滑开。瑞恩走了出来。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但眼神恢复了清明。他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的小虫，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向食品合成器，接了两份高能量的营养膏。
他将其中一份递给小虫。“吃点东西。”
小虫犹豫了一下，接过那个软管，小口小口地吸吮起来。味道谈不上好，但能提供生存必需的能量和营养。
瑞恩自己也快速吃完了一份，然后坐在小虫对面的椅子上，沉默地看着他。船舱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食品合成器低沉的运行声。
过了好一会儿，瑞恩才开口，声音平静：“小虫，你还记得‘卡戎之门’里，像你这样的孩子……多吗？”
小虫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看着瑞恩，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和痛苦。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最后又摇了摇头。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瑞恩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小虫放下营养膏，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有些笨拙地比划着。他先是指了指自己，然后双手画了一个大圈，又迅速缩小，最后只剩下几根手指。接着，他做了一个“消失”的手势，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
瑞恩看懂了。曾经有很多，但后来……越来越少了。消失。
“是怎么……消失的？”瑞恩的声音更低沉了。
小虫的身体微微发抖。他指了指地板，又指了指天花板，模仿着机械巡逻的声音，然后双手抱头，做出恐惧的样子。接着，他又指了指阴影角落，做出一个被拖走的动作。最后，他指向瑞恩，又指了指自己的影子，小脸上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恐惧。
瑞恩的心沉了下去。孩子的比划虽然简单，但信息量巨大。消失的原因，一部分来自“卡戎之门”本身的危险（巡逻机械、其他幸存者？），另一部分……则直接与“阴影”有关。而孩子显然将他和“阴影”联系在了一起。
“齿轮教团……”瑞恩缓缓说出这个名字，“他们在‘卡戎之门’里，对你们做了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小虫的反应更加剧烈。他猛地抱紧双臂，整个人缩成一团，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甚至比面对“阴影”时更甚。他用力摇头，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触及的禁忌。
瑞恩没有再问下去。孩子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齿轮教团在“卡戎之门”进行的所谓“神圣进化”实验，其残酷程度可能远超他的想象。而小虫这样的孩子，恐怕只是无数实验品中侥幸存活下来的极少数。
就在这时，气密舱门打开，里克完成了外部检修，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了进来。他脱下太空服，脸上混杂着劳累和一丝未褪的紧张。
“船长，外部损伤暂时处理好了，至少不会在下次跃迁时散架。不过传感器阵列需要更换零件，我们得找个地方补给。”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水袋大口喝水。
“嗯。”瑞恩点点头，“我们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然后计划下一步行动。”
“下一步？去哪儿？”里克放下水袋，表情严肃起来，“齿轮教团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带着这孩子，就像带着一个活靶子。”
瑞恩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主控台前，调出星图。浩瀚的银河系在屏幕上展开，无数光点代表着恒星、星云、空间站和文明世界。但对他们来说，安全的地方寥寥无几。
帝国疆域？齿轮教团的势力在那里根深蒂固。独立的边缘世界？大多混乱不堪，缺乏秩序，同样危险。未开拓的蛮荒星域？资源匮乏，环境恶劣，生存都是问题。
他的目光落在了星图上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那里标记着一个不起眼的、名为“灰烬集市”的空间站图标。那是一个法外之地，情报和黑市交易的集散地，充满了危险，但也可能有一线生机。
“我们去‘灰烬集市’。”瑞恩做出了决定，“那里鱼龙混杂，容易隐藏。我们需要情报，关于齿轮教团的动向，关于‘卡戎之门’的真相，还有……”他顿了顿，“关于如何解决我们身上的‘麻烦’。”
里克皱了皱眉：“‘灰烬集市’？我知道那里，名声可不好。三教九流，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正因如此，才是我们目前最好的选择。”瑞恩关闭星图，“我们需要信息，也需要补给。在那里，只要付得起价钱，或者有足够的实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他看了一眼沉默的小虫，又看了看表情凝重的里克。
“休息八小时。然后，我们出发去‘灰烬集市’。”
命令已下。短暂的休整结束后，他们将再次启程，驶向另一个充满未知和危险的漩涡中心。而在“星萤”号的阴影深处，那被吞噬的“阴影”所带来的低语，以及这片“遗忘坟场”本身蕴含的死寂秘密，都预示着这场逃亡远未结束，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