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三天,韩家院子角落的铜炉突然就不冒热气了。韩林蹲在屋檐下,无聊地拨弄着炭盆,火星子刚掉进炭灰里,就“滋啦”一声灭掉了——按说这个时节,白天短晚上长,阴气最重,可这炭火居然比前两天还弱了三分,就好像被谁抽走了半口气似的。“先生!”小丫头抱着个粗陶壶,撞开院门跑了进来,棉袍的袖口沾着草屑,“后山阳坡的腊梅全开啦!我爹说,往年这时候应该是‘数九寒天,草木凋零’,今天却好像被谁撒了一把春种——您快看看!”她掀开壶盖,一股热气带着甜香飘了出来,“这是我爹从阳坡采的梅蜜,说是今年头茬呢!”韩林接过陶壶,刚用指尖碰到壶身,就像被烫到似的赶紧缩回手——这壶身烫得吓人,比盛夏的井水还要热。他把鼻子凑到壶口闻了闻梅蜜,本来应该是清冽的花香,这会儿居然裹着一股暖烘烘的草芽味,就像刚翻松的土垄。更奇怪的是,壶底沉着一粒亮晶晶的芽苞,裹着一层淡金色的外衣,正随着热气轻轻地摇晃着。“阳芽?”老龟驮着半筐陈薯爬了进来,龟壳上的泥渍泛着暖黄色,“我都活了三百岁了,只在永乐十年见过这种征兆。那年冬至前,后山的冰潭突然冒起热气,后来是村东头的绣娘用红绳系了一百只纸鸢,才把‘阳信’给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画了一道弯弯曲曲的线,“那阳信的根脉就在这后山谷的阳坡上。”
阳坡的异象
阳坡的山雾比往年淡了不少。韩林披着老龟送来的羊皮斗篷,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往山上走,惊得几只蓝鹊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小丫头提着竹篾灯笼在前面带路,灯笼里的烛火被热气吹得摇摇晃晃,把两人的影子映在雪地上,像两团欢快的金。老龟驮着陈薯慢吞吞地爬在最后,龟壳上的泥渍在雪地里闪着橙色的光,“阳信在冰潭。”“冰潭?”韩林抬头看了看天——铅灰色的云层中透出几丝阳光,把阳坡的腊梅林照得更加夺目。那些梅树本来应该是枝干上挂满雪花的,这会儿却像是被谁用暖炉烤过,枝桠上的雪团“簌簌”地往下掉,露出底下泛青的枝桠。更有趣的是,林子里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不像是普通的雪气,反倒像是有人把地下的热泉引到了地面。小丫头突然拉住他的衣袖,指着阳坡深处的冰潭。潭边的冰面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冒出一股股热气,把周围的雪都化成了水,在潭边形成了一条细细的水流——那水流泛着淡淡的金色,像被泡开的蜂蜜,正“叮咚叮咚”地往山下流去。“那是……温泉?”韩林皱起了眉头。他记得十年前阳坡可没有温泉,村里的老人都说“阳坡的雪是天地冻出来的骨头”,哪来的热泉呢?“是矿洞!”小丫头跺了跺脚,“我爹说,上个月村里来了一群外乡人,带着炸药和铁镐,在阳坡挖什么‘地热资源’。昨天半夜,我听到山崩地裂的响声,今天早上过去一看——”她指着潭边的裂缝,“就变成这样啦!”
韩林刚要说话,潭面突然泛起涟漪。两人抬头,见潭心浮出只金羽鸟,羽毛泛着暖光,尾翎上缀着粒晶亮的芽苞,正随着波纹轻轻摇晃。它歪着脑袋冲他们啼了两声,又扎进潭里,溅起的水花里竟裹着片新绿的叶尖。
阳鸟?老龟眯起眼,这是阳信的守灵兽。五十年前我还见过它,那时候它浑身金红,眼神清亮得很。
冰潭的阳魂
冰潭藏在阳坡最深处。三人跟着金羽鸟走了半里地,终于见着那道半人高的裂缝。裂缝里透出暖黄的光,像有人把夕阳揉碎了嵌进去。金羽鸟停在裂缝前,冲他们低鸣一声,转身用喙啄了啄崖壁——崖壁上的冰壳地裂开条缝,露出里面的冰潭。
冰潭里热气腾腾,可一点都不觉得干燥哦。洞顶挂着几十根冰锥,每一根都结着淡金色的冰晶,冰晶上还流淌着细密的水珠,就好像有人正在往上面洒金粉呢。冰潭中央有一座冰台,台上坐着个小姑娘。她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裙子,头发上别着个小芽苞,皮肤暖乎乎的,就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被,又像用春天的阳光雕刻出来的一样。“你是阳信?”韩林轻声问道。小姑娘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温暖的橙色光芒,“我是啊。三天前,有人用炸药炸开了阳坡的地脉,还往温泉里灌了好多冷水。我本来是靠千年积阳养着的魂,现在被冷水一冲,灵气都散了,连阳脉都快断啦。”她的声音就像融化的雪水在山涧里流淌,“你们看——”
她小手一挥,冰潭侧壁的冰晶瞬间荡起了圈圈涟漪。韩林赶紧凑上前去,嘿,冰晶里居然映出了一幅画面: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夜,一个身着蓝布衫的少年正跪在雪地里,怀里紧紧抱着一株枯梅,小心翼翼地往树根上浇着温水呢。少年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冰花,嘴里还念念有词:“梅树梅树别睡觉,等到来年冬至到,我给你带蜜饯哟。”“那是……我阿公?”小丫头冷不丁地开口。她的声音有点儿发颤,“我阿公临死前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在阳坡种过梅,可后来……后来梅全都凋谢啦。”
阳信笑着点点头,“那少年可是我亲自挑中的‘护阳人’呢。他用真心呵护了我整整三百年,一直到我寿终正寝。可现在倒好,那些外乡人居然为了挖温泉,把地脉都给炸断了,还弄脏了我的泉眼。没有地脉的滋养,我连最后一丝灵气都快保不住啦。”她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粒晶莹剔透的阳芽,“这可是我的‘阳信’,能救我的命哦。不过呢,得有人把它放进地脉的源头,然后用真心守护三天三夜,等它渗进岩层的时候,我就能借着它的力量,把阳脉给接上啦。”“那可咋办呀?”小丫头急得直跺脚,“我阿爹说,外乡人明天就要把温泉管道铺到村子里了!”阳信看向韩林,“这孩子的心地可善良啦。去年他为了救受伤的山雀,在雪地里守了一整夜;今年春天又给干渴的老井挑了三十担水,真是个好苗子呢。”韩林愣住了,“我?”“就是你啦。”阳信笑了起来,眼尾的暖晕更浓了一些,“不过你得答应我哦,守护阳信的时候可不能着急,也不能抱怨,要像对待刚发芽的小苗苗一样细心哟。”
阳信的守护
冬至那天的凌晨,韩林身披金羽鸟送来的凤羽斗篷,兴高采烈地跟着阳信走进冰潭深处。冰潭的尽头有一眼清泉,泉水闪烁着暖金色的光芒,仿佛有人把夕阳藏到了地下。阳信把阳信轻轻放进泉眼,泉水立刻欢快地翻腾起来,阳信就像一颗圆润的珍珠一样缓缓沉了下去。从今天开始,你可得乖乖守在这里哦。阳信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每天都要用真心和泉水聊聊天,告诉它你对这片山的喜爱。等到第三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阳信就会和地脉完美融合啦。韩林连连点头,然后在泉边稳稳当当地盘腿坐下。他刚闭上眼睛,就听到泉水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好像有人在交头接耳。他好奇地睁开眼睛,只见泉水里漂浮着一片晶莹剔透的冰晶,冰晶上映着小丫头的可爱脸庞——她正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往泉里添加梅枝呢。小丫头?他轻声呼唤。
冰晶地裂开条缝,露出小丫头的笑,我阿爹说,外乡人明天就要来拆冰潭了。我偷了家里的羊皮袄,给你送来了。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还有我阿娘烤的枣饼,热乎的。
韩林接过布包,枣饼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掌心。他突然想起昨夜在村里,小丫头挨家挨户敲门,求大家别去挖温泉;想起虎子带着几个后生,把外乡人的工具藏进了柴房;想起老龟驮着陈薯,在村口守了整夜——原来不止他在守护,整个村子都在守护。
次日清晨,韩林在一阵喧闹声中悠悠转醒。他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就瞧见冰潭口站着十几个外乡人,那为首的胖子正挥舞着铁镐,嘴里还嘟囔着:“啥破阳信啊,能值几个钱?这温泉要是卖出去,够咱赚十辈子啦!”“住口!”小丫头手持木棍,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这泉眼可是阳信的命根子,你们不许挖!”胖子嘴角一抽,不屑地冷笑一声:“小丫头片子知道个啥?我可是签了合同的!”说罢,他举起铁镐,作势就要砸向泉眼。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金影闪过——原来是金羽鸟。金羽鸟振翅高飞,尾翎上的阳芽如雪花般飘落,竟然在半空中化作一团暖光,瞬间就将胖子的铁镐熔成了一滩铁水。“哇,金羽鸟!”韩林失声惊叫。这时候他才留意到,金羽鸟的羽毛上沾着血迹,显然是和胖子的人激战了大半宿。“先生!”小丫头哭哭啼啼地跑过来,“他们人太多了,金羽鸟快撑不住啦!”
韩林站起身,挡在泉眼前。他摸出怀里的《诗经》,那是他每次守护自然时都会带的书。他翻到《豳风·七月》,大声念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外乡人愣住了。胖子挠了挠头,你...你念的啥?
这是老祖宗的话。韩林直视着胖子的眼睛,阳坡的阳是天地的血脉,你们挖的不是温泉,是子孙的活路。他又转向金羽鸟,你退下,我来和他们说。
金羽鸟嘶鸣一声,退到了冰潭角落。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行啊,你念得挺好听。可合同都签了,钱都到账了,你说停就停?他从兜里掏出叠钞票,这样,你拿五千块,我去和老板说,就说这泉眼归你了。
韩林摇头,钱买不来阳脉,买不来良心。
胖子的脸“唰”地一下就拉了下来,“嘿,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是韩林,这山可是我家的。”韩林弯下腰捡起一块冰晶,“你瞧瞧这泉水,它可滋润了阳信三百年,养活了腊梅林三百年,也养活了我们祖祖辈辈三百年呢。你要是把它给挖了,那以后这的雪融化得比春汛还快,梅树枯得比秋霜还早,就连你们的子孙后代,都喝不上这么清甜的水啦。”胖子不吭声了。他身后的工人们开始交头接耳,有人压着嗓子说:“听说这阳坡的泉水可甜啦,要是挖了温泉,以后咱们的娃可就喝不上这么甜的水咯……”“走!”胖子突然大手一挥,“这活儿我不干了!”他转身朝洞外走去,临了还回头喊了一嗓子,“兄弟,算我欠你个人情哈。”
阳坡的新生
冬至第三日的清晨,韩林被一阵清越的鸟鸣惊醒。他睁开眼,见冰潭口的金羽鸟正冲他振翅,泉水里的冰晶泛着比昨日更亮的光。阳信的身影浮在水面上,她的肌肤不再透明,有了淡淡的暖橙,像被春阳吻过的桃花。
成功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阳信已经和地脉融为一体,往后这阳坡的阳,会比从前更温暖,更鲜活。
韩林“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冰潭,一眼就瞧见阳坡上的腊梅林正在抽芽呢——这可不是普通的腊梅哦,而是一种带着淡金色花瓣的新品种呢,每片花瓣上都凝结着一粒晶亮的阳芽,就好像有人给梅花戴上了一串串金铃铛似的。“先生!”小丫头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举着个竹篮飞奔而来,竹篮里装着刚摘下来的梅芽,“阿爹说,今早的梅香能飘十里呢!”她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您快尝尝,我特意留了最嫩的那一把呢!”韩林剥开梅芽,塞进嘴里。那清甜中夹杂着一丝微苦,从舌尖一路蔓延到喉头,竟然比去年的梅花酿还要鲜美呢。小丫头蹲在他脚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先生说,冬至是不是就是冬天的信呀?”“是呀。”韩林摸了摸她的小辫子,“冬至是冬天写的第四封信呢,每一片梅芽,都是信里的一个字哦。”他指了指阳坡,“你看,腊梅在写‘暖’,阳泉在写‘生’,连金羽鸟都在写‘护’呢。”
这时,虎子扛着锄头从田埂过来,裤脚沾着泥,先生!我阿娘说,今早的地垄里冒绿芽了!去年这时候还冻着呢,今年竟比往年早了半个月!他蹲下来,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您瞧,这芽儿嫩得能掐出水!
韩林乐颠颠地跑过去,瞅见泥土里真的冒出片嫩绿嫩绿的小芽芽。芽尖上挂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晨露,晨露里面包裹着一粒亮闪闪的阳信——可不就是昨晚守护的嘛!更稀奇的是,晨露里居然映着一张张笑盈盈的小脸——有小丫头、金羽鸟、老龟,还有村里帮忙守夜的乡亲们。“这是阳信送的礼物哦。”老龟驮着陈薯慢悠悠地走过来,手里还捧着一株新梅,“这梅树是用‘阳信’养大的,能结出双倍的果子呢。”他舀了一碗泉水递给韩林,“您快尝尝,这是地脉的清甜哟。”韩林接过碗,泉水一入口,那叫一个清冽爽口,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回甘。他突然想起昨晚阳信说的话:“泉水可不是普通的水,那是天地的血脉;人也不是过客,那是天地的孩子。”原来所谓的“冬至”,压根儿就不是寒冷的巅峰,而是生命的蠢蠢欲动,是世世代代积攒下来的希望呀。“原来这就是阳信啊。”小丫头轻声呢喃着。她的发辫上还沾染着梅香,此刻正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冬天可不是突然就来的,是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就像阿娘腌的冬菜,得等够日子才最甜呢。”
尾声·阳影长
傍晚时分,晒谷场的灯笼全亮了。王阿婆的织光舞队正跳得热闹,十二个穿蓝布衫的姑娘举着梅枝编的舞裙,转起圈来,梅瓣簌簌落在地上,像下了场金雨。老绣娘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粒梅籽,梅籽上的冰纹在灯光下泛着光,这籽能传代,以后谁要是遇上寒夜,就来我这焐焐。
韩林坐在竹椅上,看小丫头举着梅枝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蓝布衫,发辫上别着梅芽,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冬至是冬天的信,那我要给山里的小松鼠写封信,告诉它们松塔熟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冬至到,阳芽摇,新梅满坡香满道;真心护,真情守,人间处处是新谣......
歌声飘得很远,惊醒了山涧的溪水。韩林望着远处的阳坡,那里的腊梅林正翻涌,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冬至,这些腊梅会更茂盛,结出更多的梅果,酿出更甜的梅酒。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虫声像谁在轻轻敲鼓,和着远处晒谷场的笑声,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梅枝——那是白天小丫头硬塞给他的,说是阳信送的冬信。
忽然,窗外传来声。他掀开窗帘,只见片金色的光停在窗棂上,梅瓣簌簌落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见他出来,那片光歪着脑袋,用梅瓣指了指后山谷,又指了指他的窗台。
韩林顺着光看过去——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株新梅,正抽着嫩芽,在风里泛着翠绿。芽尖上挂着的阳信里,映着他和小丫头的笑脸,还有金羽鸟守夜的影子,以及晒谷场上飘着的歌声。
原来你早就在准备了,他轻声说,明年的冬天,该暖点新的东西了。
那片光响了两声,化作几点金水,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梅香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春天来了,夏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冷的冬天,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春天的——就像这阳信的腊梅,就像冰潭里的阳芽,就像小丫头眼里的光。
窗外,金影仍在摇晃,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山涧的溪水正在奔流,溅起细小的涟漪——那是冬至的第一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