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捷报尚在京中传扬，战王府又迎来了另一桩天大的喜事。
府内张灯结彩，仆从们步履带风，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今日，是府上幺女墨云柔出阁的大好日子。
“这嫁衣……是不是太过华丽了些？”墨云柔站在等人高的铜镜前，轻轻转动身子。嫁衣似火，衬得她肤光胜雪，裙摆上以金线密绣的缠枝莲纹在晨光下流光溢彩，让她这个平日穿惯了利落裙袍的商号主人略感不惯。
“哪里华丽了？”已是少妇装扮的墨玉琳抢上前，亲手为她正了正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语气骄傲，“我们云柔如今是名动大周的女首富，这身行头正配你的身份！正好让那些背地里嚼舌根，说商贾低贱的人瞧瞧，什么是真正的气度！”她身后，奶娘正抱着她与沈煜的幼子，小家伙咿咿呀呀地挥动着小手。
虞怀瑾静立在一旁，看着镜中明艳不可方物的继女，目光温软如水。
谁能想到，三年前这个只会闹脾气摔东西的小丫头，如今已执掌着遍布大江南北的商业版图，更难得的是，那份纯善之心从未因财富权势而改变。
“母亲，”墨云柔转过身，握住虞怀瑾的手，眼眶微微泛红，“我……我心里有些慌。”
虞怀瑾轻轻回握她微凉的手指，柔声道：“傻孩子，程家公子是你自己相中，彼此情投意合，有何心慌？”
“不是怕这个，”墨云柔声音低了下去，“我是怕……嫁人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时时回府在您和父亲跟前尽孝，也不能随时找玉琳姑姑讨论新花样了。”
“哈哈，这是什么话！”一声中气十足的朗笑从门外传来，墨骁珩一身簇新锦袍，步履生风地踏入房中，那稳健有力的步伐哪里看得出半分昔日瘫痪的痕迹。身后跟着气质沉静的长子墨云辰。“我的好女儿，你就是嫁到天边去，也永远是我战王府的千金！程致远那小子若是敢让你受半点委屈，”他虎目一瞪，故作威严，眼底却满是笑意，“你二哥第一个从北境带兵回来找他算账！”
墨云辰也温言笑道：“父亲说的是。况且程府就在城西，与咱们家不过隔了三条街巷，你想何时回来，马车片刻便到。”
正说笑间，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何事？”墨玉琳探头问道。
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嬷嬷笑着进来，先福了一礼，才道：“回王爷、王妃，程家夫人方才派人递了话，说是给小姐添妆的队伍已到街口了，阵仗不小，特来知会一声，免得一会儿冲撞了宾客。”
众人相视一笑。程家的聘礼早在半月前便已郑重送至府中。那日程致远亲自登门，所呈礼单别出心裁，并非寻常金银，而是他历年行商积累的善堂账册、与云柔合作经营的几处工坊地契，以及一份将未来部分收益持续投入慈善的契书，其诚心与志趣，深得墨云柔之心，也让墨骁珩和虞怀瑾大为赞许。今日这“添妆”，是程家母亲对未过门儿媳的格外爱重。
“走，去看看！”墨玉琳性子最急，拉着墨云柔便往临街的暖阁走去。
推开窗棂，只见长街上，一溜儿披红挂彩的箱笼正由程府仆役抬着，络绎不绝地往战王府侧门行去，队伍绵长，几乎望不到头。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赞叹不已。
“瞧瞧！这才是真正的十里红妆呢！”
“听说程家公子为了凑这些添妆，把自家城外的一个别院都折现了，就为给墨小姐撑足脸面！”
“啧啧，战王府这位小姐，可是掉进福窝里了！”
人群中，一个戴着宽大帷帽、身形消瘦的女子默默注视着这喧闹繁华的一幕。她看着那个曾经被她私下讥讽为“一身铜臭”的商贾之女，如今风风光光，受尽宠爱；看着战王府门庭若市，荣耀无极。
“凭什么……”她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帷帽下原本秀美的面容因嫉恨而扭曲，“凭什么她什么都得到了……”
这女子，正是本该早已不在人世的虞怀姝。当年那杯“毒酒”并非致命之物，只是谢长卿用以控制她的迷药。如今她容颜憔悴，衣衫普通，混在人群中，与这富贵喧天的景象格格不入。
当那装着添妆的箱笼络绎经过时，一阵风恰好吹起，她仿佛看到了墨云柔站在窗后那幸福满足的笑脸。
那一刻，虞怀姝只觉得心口被狠狠一撞，一股难以言喻的悔恨与酸楚涌了上来。她抢来的所谓“良缘”，早已成了一地鸡毛；而她弃之如敝履的，竟是这般遥不可及的星辰大海。
…
吉时已到，迎亲的队伍鼓乐喧天，抵达战王府门前。
墨云柔身着大红嫁衣，拜别父母。
“父亲、母亲养育之恩，女儿永世不忘。”她郑重叩首，泪水终究没能忍住，滚落下来。
虞怀瑾上前一步，亲手将她扶起，为她拭去泪痕，柔声道：“嫁人不是离家，而是又多了一个家。记住母亲的话，夫妻贵在相知相敬，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同心协力，好好走下去。”
墨骁珩亦是虎目微红，却强撑着一家之主的威严，看向一旁英挺儒雅的程致远：“致远，我将云柔交给你了。她若……”
“岳父大人放心！”程致远立刻躬身，语气坚定而真诚，“小婿必以性命护云柔周全，此生绝不负她！”
新娘子闻言，破涕为笑。
鞭炮齐鸣，喜乐高奏。当花轿稳稳抬起时，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惊叹——
那送嫁的队伍，从战王府门口一路蜿蜒，浩浩荡荡，竟似没有尽头。
“了不得！听说皇上和宫里几位娘娘都有赏赐添妆呢！”
“何止！北境军中还送来了一柄玉如意，说是墨都督给妹妹压箱底的！”
“这才是顶顶体面的婚事啊！”
…
程府之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原本对这位“商贾出身”的新妇还存有一丝疑虑的程家族人，在见识了战王府的赫赫声威、连绵不绝的嫁妆以及前来道贺的满堂朱紫后，那点心思早已烟消云散，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内阁墨大人到！”
“北境墨都督派人送贺礼到！”
“镇国公府沈煜公子、少夫人到！”
一身官袍的沈煜小心地扶着已有身孕的墨玉琳入场，这对璧人立刻引来不少关注的目光。
一声声高昂的通传，让程家二老笑得合不拢嘴。
婚礼仪式庄重而温馨。当司仪高喊“夫妻对拜”时，程致远望着面前凤冠霞帔、容颜娇美的墨云柔，隔着衣袖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云柔，此生能与你携手，是我程致远最大的福分。”
盖头下，墨云柔嫣然一笑，无声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礼成——送入洞房！”
宾客们欢声雷动，祝福声不绝于耳。然而，就在这对新人准备移步后堂之际，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骚动。
“且慢！”
一个衣衫略显破旧、面容憔悴的男子猛地冲破仆役的阻拦，跌跌撞撞冲进喜堂，手中高举着一纸泛黄的文书，嘶声喊道：
“云柔不能嫁！她早已与我订下婚约！”
满堂宾客的欢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墨云柔猛地自己掀开了盖头，看清来人后，脸上血色褪去几分，失声道：“赵……赵公子？你……你不是三年前就在南边遭遇海难，已经……”
那赵公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
“云柔！我当年出海行商确是遇了难，大家都以为我死了！可我历尽千辛万苦，漂泊数载才回到中原，就是为了回来履行婚约啊！你不能嫁给他！”他伸手指向面色骤变的程致远。
喜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这……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墨小姐之前真的许过人家？”
“这下可难收场了，程家的脸面往哪搁……”
程母气得身子发颤，正要开口，却被身旁的虞怀瑾用眼神温和地制止了。
墨云柔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迅速镇定下来。她深吸一口气，越众而出，走到那赵公子面前，声音清晰而平稳：“赵公子，请起。”
她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朗声道：“三年前，你我两家确有婚约不假。但自你海上遇难的消息确凿传来后，是你父亲亲自上门，当着诸多亲友的面，亲手解除了婚约，并索回了所有信物。此事，京兆尹府应有案可查，当日在场之人亦均可作证。”
赵公子泣不成声，攀扯着墨云柔的嫁衣袖口：“那……那是我父亲老糊涂了！作不得数！我从未答应解除婚约！云柔，你看我如今落魄了，就不念旧情了吗？”
这话已是近乎无赖的诛心之论。宾客们的目光在墨云柔、程致远以及赵公子之间来回扫视，窃窃私语声四起。
就在局面僵持之际，一个清冷沉稳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赵世兄，你口口声声说念及旧情，不想解除婚约。那么，三年前你托人从南洋捎回那封声称已另娶番商之女、请家中务必退掉墨家婚事的亲笔信，又当作何解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墨云辰快步走入，手中正捏着一封颜色陈旧的信笺。沈煜紧随其后，不动声色地护在妻子墨玉琳身前。
那赵公子一见此信，顿时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墨云辰将信示于众人，沉声道：“此信乃赵家叔父方才送至我处。赵世兄，你当年为攀附番商，主动悔婚在前；如今落魄还乡，又欲行讹诈之事于后。如此行径，岂是君子所为？”
真相大白，满堂宾客皆对那赵公子投去鄙夷的目光。
墨云柔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眼中没有愤怒，只剩下一丝怜悯。她示意丫鬟取来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轻轻放在他面前：“赵公子，往事已矣，是非对错，再纠缠无益。这些银两你拿去，寻个正经营生，好自为之吧。”
程致远此时也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扫过那颓丧的赵公子，最终落在墨云柔身上，语气温和却坚定：“云柔心善，所言极是。望你莫要再辜负她这片善意。”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就此被化解于无形。待那赵公子被人带离后，程致远深深望着墨云柔，轻声问：“你……早料到可能会有麻烦？”
墨云柔微微摇头，那双曾在账本与货殖间练就洞察秋毫的明眸，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商场行走，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确让大哥留意过一些旧事，只是没料到……他会选在今日。”
“你可怪我未曾提前告知？”墨云辰略带歉意地看向妹妹和妹夫。
“为何要怪？”程致远率先开口，他握住墨云柔的手，语气坦然，“云柔处事得当，大哥援手及时。况且……”他顿了顿，看向墨云柔的目光充满信任，“我信她。”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墨云柔心中暖流涌动，方才因闹剧而产生的一丝阴霾彻底消散。
…
月上柳梢头，喜宴渐散。
新房内，红烛高燃，暖意融融。墨云柔已卸去繁重的凤冠与嫁衣，只着一身大红软缎中衣，对镜梳理着如瀑长发。程致远推门进来，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得驻足门边，一时怔住。
“怎么了？”墨云柔自镜中看到他，回眸一笑。
“我……”程致远耳根微红，走上前来，“方才在前厅，听玉琳姑娘说起你许多旧事。”
墨云柔挑眉，带着几分调侃：“是不是说我以前如何蛮横无理，四处得罪人？”
“她说你……现在极好。”程致远在她身旁的绣墩上坐下，目光诚恳，“云柔，我知道，世人对经商之道多有偏见，更不理解我为何执意要将大半收益投入慈善之事。谢谢你……不仅理解，更愿与我同行。”
墨云柔转过身，正对他，烛光映照下，她的眼眸清澈而明亮：
“因为我始终记得，在我最迷茫之时，是母亲告诉我，财富若不能用于让更多人活得更好，那便只是一堆冰冷的数字。致远，我们一起，把这件事做得更好，可好？”
窗外，月色皎洁，花香暗浮；窗内，红烛噼啪，有情人执手相望，眼中映着彼此的身影和对未来的憧憬。
这一夜，两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许下誓言，要将他们的星辰大海，延伸到更多需要光照的角落。
而对战王府而言，这桩圆满的婚事，再次印证了那个颠扑不破的道理——
即便初始是一手众人皆嘲的烂牌，只要用心、用爱、用智慧去经营，亦能赢来属于自己的天翻地覆，与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