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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幽深曲折,像迷宫肠子。陈玄墨背着轻飘飘的林九叔,每一步都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胖子拄着那根粗壮的乌木棍,拖着肿得发亮的伤脚,在后面艰难地跟着,每挪一步都疼得他龇牙咧嘴,汗水和脸上干涸的油污混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身后城隍庙后街那间荒败的破屋,连同里面老李头冰冷的尸体和那条布满诡异尸斑的手臂,被远远甩在身后,但那股阴冷和腐臭味,却仿佛还粘在衣服上。

“墨…墨哥,”胖子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咱…咱这是往哪躲啊?这老城区七拐八绕的,胖爷我快晕了…”

“找地方,避风头,给九叔缓口气。”陈玄墨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彻夜的疲惫和紧绷。他警惕地扫视着前方一个堆满破箩筐的巷口,侧耳听了听,确认没有异常的脚步声,才继续往前走。林九叔微弱的呼吸拂在他后颈,冰凉短促,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口。他左手腕上的七个乌黑星点印记灼痛依旧,像七根烧红的针扎在皮肉里。

胖子没再问,咬紧牙关跟上。他脚踝钻心的疼,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求生的本能撑着。

又拐过两个弯,眼前豁然出现一小片相对开阔的空地,角落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老旧的建筑。青砖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发黑的土坯,瓦顶长满了枯草,两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门上的红漆早已褪色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门楣上挂着一块同样破旧的木匾,上面用褪色的墨写着三个勉强能辨认的大字:**王氏宗祠**。

“胖…胖子家祠堂?”陈玄墨脚步一顿,目光锐利地扫向胖子。

胖子也愣住了,小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破败的祠堂,脸上表情复杂,混杂着惊讶、一丝熟悉,还有更深的茫然和恐惧。“是…是我家祠堂…可…可这地方…早八百年没人管了…我爹说…晦气…”他声音越来越小,显然对这地方没什么好印象。

“就这儿了。”陈玄墨当机立断。够偏僻,够破败,最重要的是,这是胖子家的地盘,某种程度上也算个“灯下黑”。他不再犹豫,背着林九叔快步走到祠堂门前,用肩膀抵开一扇虚掩着的厚重木门。

“嘎吱——”

刺耳的门轴摩擦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瘆人。一股浓重的灰尘味、陈年的香烛味混合着木头腐朽的霉味扑面而来。

祠堂里光线昏暗,只有从高高的、积满灰尘的雕花木窗棂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内部。正对着大门是一排排黑沉沉的祖宗牌位架,层层叠叠,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许多牌位都歪斜甚至倒伏了。牌位架前是一张同样布满灰尘的供桌,桌腿缺了一条,用几块破砖垫着,桌上的香炉、烛台东倒西歪,覆着蛛网。地面坑洼不平,散落着碎瓦片、枯叶和不知名的垃圾。整个祠堂弥漫着一股破败、死寂、被遗忘的气息。

陈玄墨背着林九叔,小心地绕过地上的杂物,走到祠堂最里面、牌位架后方一处稍微干燥避风的角落。这里堆着些破烂的草席和朽坏的蒲团。他小心翼翼地将几乎没了分量的老人放下,让老人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林九叔躺下后,灰败的脸上似乎泛起一丝不正常的青气,呼吸更加微弱短促,胸口那个乌黑的掌印在昏暗中显得触目惊心。

“呃…哎哟…”胖子几乎是爬进来的,拖着那条伤腿,挪到陈玄墨旁边,靠着冰冷的祖宗牌位架瘫坐下去,乌木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抱着伤腿,疼得直抽冷气,嘴里哼哼唧唧。

祠堂里死寂得瘆人。只有林九叔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一下下撕扯着紧绷的空气。陈玄墨背靠着冰冷的青砖墙,额头的冷汗混着脸上干涸的血污和灰尘,凝成泥沟往下淌。他左手死死按着怀里——那儿贴身藏着那张焦黑油腻的借寿契约残页、冰凉的人面菇碎片、还有老李头那块普通的旧怀表,每一件都沉甸甸的,带着不祥的气息。右手则紧握着那柄陨铁匕首,乌黑的刃身斜指着地面,微微发颤,虎口被之前裹尸布爆炸震裂的伤口又渗出血丝,顺着刀柄蜿蜒而下,滴在满是尘土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点暗红。

胖子瘫坐着,背靠着冰冷的祖宗牌位架,那条裹着厚厚药布的伤腿直挺挺地伸着,肿得发亮。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小眼睛惊恐地瞪着祠堂中央那片狼藉——那是他们进来时带倒的,一张本就摇摇欲坠的小供桌彻底散了架,香炉灰、碎瓷片和不知哪年留下的纸钱灰烬散了一地。他怀里还下意识地紧紧抱着那本厚厚的、硬皮封面的王家商号族谱,像是抱着最后的护身符,封面沾满了灰,边缘也被什么东西刮破了一点。

“墨…墨哥,”胖子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那…那鬼表炸了…裹尸布也没了…咱…咱接下来咋整?九叔他…”他看了一眼草堆上气若游丝的林九叔,老人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看不见了。

陈玄墨没立刻回答。他撑着墙,拖着疲惫沉重的身体,几步走到林九叔身边蹲下。老人脸色灰败得吓人,嘴唇干裂发紫,胸口的乌黑掌印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在微微蠕动。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小心地探了探老人的颈脉,跳动微弱而紊乱,时快时慢。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药…”陈玄墨的声音嘶哑低沉,目光扫向胖子,“刘伯买的金疮药,还有吗?”他记得胖子脚踝上药时还剩了些。

“有…有!”胖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在身上几个油腻的破口袋里乱摸,扯得伤口又疼得他龇牙咧嘴,终于从裤兜深处掏出一个沾满泥污的小陶罐,“止…止痛膏药还剩点…金疮粉…就剩个底儿了…”他抖着手把小罐子递过去,陶罐边缘还沾着点凝固的血迹。

陈玄墨接过罐子,拔掉塞子。一股混杂着草药和淡淡腥气的味道散出来。罐底只剩下薄薄一层褐色的药粉和一小块边缘发黑卷曲的膏药贴。他撕下自己衣襟还算干净的内衬布条,将仅剩的药粉小心地抖落在布上,然后轻轻掀开林九叔背上破烂的衣服。

后背那道被祠堂怪物撞裂、又经历连番奔逃波折的伤口暴露出来。皮肉狰狞地翻卷着,边缘颜色发暗发黑,渗着黄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腥气。陈玄墨眉头紧锁,将沾满药粉的布条小心地覆盖在伤口上。药粉接触皮肉的瞬间,老人枯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呻吟。

敷好药,陈玄墨又用那小块仅存的膏药贴,勉强盖住伤口中心渗液最厉害的地方。做完这些,他额头上又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体力消耗巨大。他把空罐子丢给胖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胖子,你守着九叔。我出去一趟。”

“啊?出…出去?”胖子刚松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抱着族谱的手更紧了,指关节都捏得发白,“墨哥!你…你一个人?外面…外面风声肯定紧!赵金福那老狗说不定正满世界找咱呢!还有…还有那借寿契约…炸都炸了…”他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

陈玄墨的目光扫过祠堂中央那滩他们带进来的泥脚印和散落的垃圾,又落回自己怀里贴身藏着的那张油腻残页上。“就是因为它。”他拍了拍胸口的位置,那里硬邦邦的,“那张残页,是唯一能钉死赵金福和借寿邪术的东西。上面有老李头的名字、生辰、指印,还有赵金福的见证印鉴和鬼节立契的时间。虽然关键的部分烧毁了,但这就是铁证!还有…”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在昏暗的祠堂里像两点寒星,“那残页上,有地址。”

“地址?”胖子一愣,小眼睛里的茫然更甚。

“借寿契上,乙方签名被烧毁了,但立契地址还在。”陈玄墨从怀里小心地抽出那张折叠好的、沾满油污和烧鹅骨渣的焦黑纸片。他走到祠堂唯一一扇透光的破窗下,借着微弱的光线,极其小心地将纸片展开。纸张焦脆,边缘卷曲,中心部分被凝固的油污和细小的鹅骨渣子糊住,字迹模糊。他屏住呼吸,用手指极其小心地拂开一点油污。

在契约正文下方,靠近“见证人:赵金福(印鉴)”字样的地方,一行小字没有被完全烧毁,虽然也被油污洇染得有些模糊,但仔细辨认,还能勉强认出:

`立契地点:西关逢源北街十七号`

“西关…逢源北街十七号?”胖子下意识地跟着念了出来,小眼睛里先是茫然,似乎在努力回忆这个地名,随即猛地瞪圆了,瞳孔骤然收缩!“等等!这…这地址…怎么听着这么耳熟?逢源北街…十七号…十七号!”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哆嗦,牵扯到伤腿,疼得他“嗷”地叫了一声,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调,“我…我靠!那…那不是我家太公在城里的老宅子吗?!我小时候还跟我爹去拜过年!后来…后来好像说租给一个外乡人开裁缝铺了?那房子…那破房子怎么会是签借寿契的地方?!”

胖子家族的旧宅!陈玄墨心头剧震!借寿契约用王家特制宣纸写就,签契约的地点竟然是王家在城里的祖产老宅!这绝不是巧合!所有的线索都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而网的中心,似乎就是胖子这个看似浑噩的家族!

“你家老宅?”陈玄墨的声音冷得像冰窖,“看来这地方,非去不可了。赵金福选在那里立契,那宅子里,肯定还有别的猫腻。说不定,就藏着那个被烧毁名字的‘乙方’的线索,或者…和降头师有关的痕迹。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的目光落在林九叔灰败的脸上,“九叔等不起。”

“可…可九叔…”胖子看了一眼草堆上气息奄奄的老人,又看看自己肿得发亮的脚踝,脸上肌肉抽搐着,恐惧和犹豫交织,“墨哥,太危险了!那地方…那地方我小时候就觉得邪门!阴森森的!我爹都不爱提!而且我这脚…也帮不上忙…”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声音都发颤了,“还有…那借寿契约…是签给谁的?万一…万一那宅子里真藏着什么鬼东西…或者…或者就是赵金福那老狗设的套呢?墨哥,咱…咱再想想别的法子?”

“没有别的法子!”陈玄墨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九叔的伤拖不得!这线索断了,我们就真成了瞎子!在这破祠堂里等死?”他盯着胖子,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恐惧,“胖子,你家的老宅,你家的宣纸,你家的祖坟…这事,绕不开你家!你想不想弄明白,你太公、你三叔公,到底干了什么?你爹…又知不知道?”

“我…”胖子张了张嘴,胖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陈玄墨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长久以来浑噩的逃避。家族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在他心头。

“守好九叔。”陈玄墨不再废话。他蹲下身,将陨铁匕首在祠堂冰冷的青砖地上用力一蹭,发出刺耳的“嚓”声,刃口在昏暗光线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寒芒。他将匕首重新别回后腰,紧了紧身上破烂的衣服,目光最后扫了一眼昏迷的林九叔和瘫坐在地上、脸色变幻不定的胖子。

“等我回来。”

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祠堂虚掩的木门。脚步虽然疲惫沉重,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祠堂外,老城区曲折的巷道在阴沉的天色下,如同巨大的、择人而噬的迷宫。西关逢源北街十七号——胖子家那座充满疑云的老宅,如同一头沉默的怪兽,正潜伏在迷宫的某个角落,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胖子看着陈玄墨毫不犹豫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怀里那本厚厚的族谱,再看看角落里只剩一口气的林九叔,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祠堂里死寂无声,只有林九叔艰难的呼吸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冰冷的族谱,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破旧的木门,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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