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洋车把,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车座上的补丁还带着去年冬天冻裂的硬茬子,可眼前的北平城却像是被谁泼了桶黑墨水,连太阳都成了蒙着灰的铜圆。刚穿过那道凭空裂开的胡同墙时,我还以为是撞上了哪个大户人家烧纸的火光,直到一颗流弹擦着我耳边飞过去,把旁边的墙皮炸出个豁口,我才猛地回过神——这不是我拉了十年车的那个北平了。脚底下的石板路还是老样子,坑坑洼洼里积着黑褐色的水,可空气中飘着的不是油条摊子的香味,是一股子呛人的烟火气,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铁锈味,闻着就让人嗓子眼发紧。我下意识地把车往路边靠,车铃铛叮铃铃响了两声,声音在这死寂的街上显得格外突兀,对面墙根下突然窜出个穿灰布军装的小子,枪杆子对着我就吼:“站住!干什么的!”我赶紧把车把一松,举起手来,掌心还沾着车轴上的油泥:“老总,我是拉洋车的,祥子啊,就在这四九城混饭吃的。”那小子眼珠子瞪得溜圆,枪口抖了抖:“拉洋车?这时候还敢上街拉活?不知道日本人快打到城墙根了?”日本人?我心里咯噔一下,去年冬天还在东单见过几个穿和服的,斯斯文文的给小孩买糖画,怎么就成了要打进来的主儿?正愣神的功夫,那小子身后又跑过来个戴眼镜的,像是个当官的,抬手拦住他:“王二,别咋咋呼呼的,看他这样子,怕是刚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他打量我的眼神跟看个怪物似的,从头上的破毡帽扫到脚下的千层底,最后落在我那辆半旧的洋车上:“你这车子……有些年头了吧?”我赶紧点头,心里盘算着怎么能混过去:“可不是嘛,拉了快十年了,就指着它吃饭呢。”那眼镜官突然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说不出的味儿:“现在这年月,洋车可不如枪杆子管用。你看那边。”他朝东边一指,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往日里车水马龙的前门楼子底下,堆着好些麻袋,上面盖着青天白日的旗子,几个士兵正扛着步枪来回巡逻,枪上的刺刀在灰蒙蒙的光线下闪着冷光。我这才注意到,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的,都低着头快步走,脸上不是我熟悉的麻木,是一种更深的恐惧,像是见了猫的耗子,连喘气都透着小心翼翼。“老总,这到底是咋了?”我忍不住问,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声,像是闷雷,又比雷声更沉,震得脚下的石板都在颤。那叫王二的士兵脸色一白,抓着枪就往墙根缩:“是鬼子的飞机!快躲起来!”眼镜官也变了脸色,推了我一把:“还愣着干什么?找个胡同钻进去!”我哪敢耽搁,一把抄起车把就往旁边的胡同里跑,洋车在石板路上磕磕绊绊,车斗里的坐垫都滑了出来。刚拐进胡同,就听见头顶上“嗖嗖”两声,接着是“哐哐”的巨响,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胡同口的墙塌了半边,灰土铺天盖地落下来,迷得我睁不开眼。我赶紧蹲下去,把脸埋在洋车底下,只觉得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这时候,旁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老太太探出头来,哆哆嗦嗦地朝我招手:“小伙子,快进来躲躲!”我连滚带爬地冲进那扇门,老太太赶紧把门闩插上,屋里黑黢黢的,一股子霉味,墙角堆着些破箱子,一个小丫头抱着个布娃娃,缩在箱子后面,眼睛瞪得大大的,没敢哭出声。“谢谢您,大妈。”我抹了把脸上的灰,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老太太叹口气,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这日子没法过了哟,前天飞机炸了西直门,我那口子去拉货,到现在还没回来。”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小丫头也跟着抽搭起来。我心里堵得慌,想说句安慰的话,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想起虎妞,想起小福子,想起那些我以为熬不过去的日子,可跟眼前这光景比起来,那些苦好像都淡了些。至少那时候,天是蓝的,街上不会突然掉炸弹,拉车赚的铜板,总能换两个窝头。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砸门的声音:“开门!开门!皇军查户口!”老太太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柴火掉在地上:“是……是二鬼子,帮着日本人干事的。”她赶紧把我往箱子后面推:“小伙子,快藏起来,他们见了壮丁就抓!”我也慌了,刚要钻进去,就听见“哐当”一声,门被踹开了,两个穿着黑制服的人闯进来,腰里别着枪,脸上横肉耷拉着。“老太太,家里有人没有?”其中一个瘦高个的问道,眼睛在屋里扫来扫去。老太太强挤出笑来:“就我跟孙女,儿子出去逃难了。”另一个矮胖子“哼”了一声,一脚踹在箱子上:“别藏了,我们都看见了,刚才有人跑进来了!”说着,他就伸手去掀箱子盖。我心里一横,与其被抓,不如拼了,我猛地从箱子后面站出来,那两人吓了一跳,瘦高个掏出枪指着我:“你是谁?干什么的!”“我是拉洋车的,路过躲飞机。”我攥紧拳头,心里盘算着怎么能脱身。矮胖子上下打量我一番,突然笑了:“拉洋车的?正好,皇军缺苦力,跟我们走一趟!”说着,就上来抓我的胳膊。我一使劲,甩开他的手:“我不去!”瘦高个火了,枪托照着我就砸过来:“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侧身躲开,抄起旁边的板凳就抡了过去,正砸在他胳膊上,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矮胖子嗷一嗓子扑过来,我往旁边一闪,他一头撞在墙上,晕乎乎的。老太太吓得尖叫起来,小丫头抱着头哭。我捡起地上的枪,虽然不知道怎么用,可握在手里,心里踏实了点。“滚!”我吼道,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变调。那两人看我拿着枪,也慌了,瘦高个捂着胳膊,拉着矮胖子就往外跑:“你等着!我们叫人来!”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老太太过来抓住我的手,手冰凉:“小伙子,你闯大祸了,他们肯定会回来的,你快走吧!”我也知道不能久留,把枪往灶膛里一塞,用柴火盖上:“大妈,谢谢您,这个您拿着。”我从怀里掏出个铜板,是我昨天拉活赚的,现在看来,这铜板在这儿跟废纸也差不多,可我实在没别的东西了。老太太摆摆手:“快走吧,顺着后窗跳出去,往后街跑,那边有个豁口能出城。”我点点头,最后看了眼那小丫头,她还抱着布娃娃,眼神怯怯的。我爬上窗台,老太太帮我推开窗户,外面是条窄窄的后巷,堆着些垃圾。“多保重。”我说了句,就跳了下去。脚刚落地,就听见前面传来警笛声,越来越近。我不敢耽搁,顺着后巷往前跑,胡同错综复杂,跟迷宫似的,我凭着以前拉车记下来的路,七拐八绕,总算甩开了警笛声。跑到一处城墙根下,果然有个豁口,是被炸弹炸开的,旁边堆着些断砖碎瓦。我刚要钻过去,就听见有人喊:“站住!”我心里一紧,回头一看,是个穿学生装的姑娘,梳着两条辫子,手里拿着个布包,眼睛亮亮的,不像坏人。“你是谁?要出城?”她问道,声音有点喘,像是刚跑过来的。“我……我是拉洋车的,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我如实说道。姑娘打量我一番,突然笑了:“我看你不像坏人,我叫林晓棠,是师范学校的学生,我们要去西山,那边有抗日的队伍。”她指了指豁口那边,“我刚才看见你跟二鬼子动手了,有种!”我愣了愣,抗日的队伍?这词儿我听过,以前在茶馆里听茶客说过,可没想到能遇上真的。“我……我就想拉车过日子。”我挠挠头,心里有些犹豫。林晓棠收起笑,表情严肃起来:“现在这日子,还能拉车过日子吗?日本人占了北平,以后咱们都是亡国奴,连拉车的资格都没有!”她的话像锤子似的敲在我心上,我想起刚才的飞机,想起老太太的眼泪,想起那些在街上匆匆跑过的人,是啊,这日子确实没法过了。“可我啥也不会,除了拉车。”我叹口气。“拉车好啊,”林晓棠眼睛一亮,“我们正缺个熟悉路的,你可以给我们当向导,拉物资也行啊,总比被二鬼子抓去当苦力强。”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个窝头,递过来一个:“先垫垫肚子吧。”我接过窝头,热乎乎的,咬了一口,眼泪差点掉下来。多久没吃过热乎东西了?好像从穿过那道墙开始,就一直提心吊胆,忘了饿。“行,我跟你们走。”我把窝头三口两口吃完,抹了抹嘴,心里突然觉得亮堂了点。至少,不用像耗子似的躲着了。林晓棠高兴地拍了下手:“太好了!跟我来,他们在那边等着呢。”她领着我穿过豁口,外面是片树林,几个年轻人正坐在树下休息,有男有女,都跟林晓棠差不多大,看见我们过来,都站起来打招呼。“晓棠,这是谁啊?”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问道。“这是祥子,会拉车,熟悉路,愿意跟我们一起走。”林晓棠介绍道。男生过来跟我握手,他的手软软的,不像我满是老茧:“你好,我叫周明,是队长。谢谢你愿意加入我们。”我赶紧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跟他握了握:“俺叫祥子,别的不会,拉车跑路还行。”大家都笑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氛好像淡了些。周明从背包里拿出张地图,铺在地上:“我们要去妙峰山,跟那边的队伍汇合,这段路不好走,可能会遇到鬼子的巡逻队,祥子,你熟悉这条路吗?”我凑过去看,地图上的地名有些我认识,有些不认识,可大致的方向我清楚:“认识,以前拉客人去过那边,有条近路,穿过后山的乱坟岗,能避开大路。”周明眼睛一亮:“太好了,就走那条路。”大家收拾好东西,林晓棠把我的洋车也拉了过来:“这车还能用上,拉点轻便的物资。”我接过车把,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次,车斗里装的不是客人的行李,是几箱药品和子弹。“走吧。”周明挥了挥手,大家跟着他往树林深处走去。我拉着车,跟在后面,车轮碾过落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有松针的香味,不像城里那么呛人。我看着前面林晓棠的辫子一甩一甩的,听着他们小声说笑着,心里突然觉得,也许这样的日子,也不算太坏。至少,我不是一个人了。虽然我不知道这条路能走多远,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炸弹和枪口,可我攥着车把的手,却比刚才稳了许多。我祥子,拉了一辈子车,以前是为了自己能有辆新车,现在……好像有了点别的念想。远处传来几声枪响,周明示意大家停下,警惕地看着前方。我把车往树后藏了藏,握紧了手里的车把,那上面的温度,像是能给我点力气。这狼烟滚滚的北平,我祥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