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虚实倒转
记忆剥离的阴云尚未散去，西岐城又陷入了新的、更加光怪陆离的噩梦。
起初，依旧是些令人不安却难以证实的“错觉”。
有夜巡的士卒信誓旦旦地说，看到已故的同袍在城墙阴影下向他们招手，走近却空无一物，只留下一地冰冷的月光。
有早起汲水的妇人惊恐地发现，井中倒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个穿着前朝服饰、咧嘴惨笑的陌生女子。
更有人在家中熟睡，半夜被孩童嬉闹声吵醒，推门却见庭院空荡，唯有几串湿漉漉的小脚印从墙根延伸至屋内，又在床前诡异地消失。
人们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的耳朵，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所处的这个“现实”。恐慌在无声中发酵，信任在猜忌中瓦解。
赤岳肩头的云翎，自记忆剥离事件后，就一直处于一种高度警觉的状态。它不再安于停留在赤岳肩上，时常焦躁地飞起，绕着某些看似空无一物的角落盘旋，发出急促而充满警告意味的鸣叫，有时甚至会对着空气勐地啄击，仿佛在驱赶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赤岳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尝试用地听阵盘感应，却发现地脉的反馈变得极其混乱而矛盾。有时阵盘显示前方是一片坚实的土地，脚步踏上去却如同踩入泥沼；有时感应到地下有巨大的空洞，挖掘下去却只有夯实的泥土。连脚下这片最基础的大地，似乎都开始变得“不可信”起来。
这一日，他奉命前往城西一处汇报出现严重“集体幻视”的军械工坊调查。工坊位于一条相对僻静的街巷尽头。当他走近时，明明看到工坊那熟悉的、冒着袅袅青烟的烟囱和忙碌进出的工匠身影，耳中也能听到隐约的锻造敲击声。
然而，就在他一步踏入工坊大门门槛的瞬间——
眼前的景象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巨石，骤然扭曲、破碎！
青烟、工匠、炉火、敲击声……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布满厚厚的、灰白色尘埃的废墟！残破的熔炉冰冷地矗立着，工具散落一地，早已锈蚀不堪，墙壁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朽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时空错乱般的空洞感！
这里根本不像是刚刚还在生产的工坊，更像是一个被遗弃了数十、甚至上百年的遗迹！
赤岳童孔猛缩，瞬间抽身后退！
就在他退出大门门槛的刹那，眼前的景象再次如同波纹般荡漾了一下，工坊又恢复了那副忙碌生产的“正常”模样，炉火熊熊，人影绰绰，敲击声依旧。
但赤岳的心，却沉入了谷底。他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幻术，也不是群体癔症。这是……“虚实倒转”！归墟的力量，已经开始扭曲现实的边界，将“可能存在”的破败未来，或者说，将某种基于此地“存在痕迹”推演出的衰亡景象，直接覆盖、替换了当下的现实！并且这种覆盖，并非恒定，而是在某种条件下（比如他刚才的踏入），才会显露出“真实”的一面！
他猛地想起，在进入这“真实”废墟的瞬间，他怀中的轮回石碎片曾发出一阵极其短暂的、异常灼热的波动！而肩头的云翎，更是对着那废墟发出了极度恐惧的尖鸣！
难道，轮回石和云翎能感知到这种“虚实”的边界和切换？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骇，没有再次踏入工坊，而是绕着工坊外围仔细观察。他发现，工坊周围的街巷、建筑，看起来都还算“正常”，但这种“正常”却给人一种脆弱、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一层薄薄的油彩，涂抹在已然开裂的墙壁上。
他尝试将地听阵盘对准工坊方向，阵盘上的指针疯狂摇摆，显示出的地脉灵流混乱不堪，时而存在，时而彻底消失，仿佛那片区域的地脉本身，就在“实”与“虚”之间不断跳跃！
“赤岳大人！您怎么在这里？”一个略带惊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赤岳回头，只见是工坊的一名年轻学徒，他脸色苍白，眼神躲闪，“您……您没进去吧？里面……里面最近不太干净，好多老师傅都说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干着活呢，一抬头，身边的伙计就变成骷髅了！吓死人了！”
赤岳看着这学徒，心中一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工坊多久了？”
“小的叫阿勤，在工坊三年了。”学徒老实回答。
“阿勤，”赤岳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仔细想想，你们工坊东墙角，放淬火水缸的那个位置，旁边墙上，是不是有一道寸许宽、从上到下的裂痕？”
阿勤愣了一下，努力回忆着，脸上渐渐露出困惑之色：“裂痕？没……没有啊？东墙角光滑得很，去年才重新粉刷过……”
赤岳的心彻底凉了。他刚才在“真实”景象中，清晰地看到了那道裂痕！而在这个“正常”的现实中，它却不存在！
归墟扭曲的，不仅仅是当下的现实感知，甚至开始覆盖、修改人们脑海中关于过去的记忆认知！它在重新书写“真实”！
他不敢再停留，立刻返回太师府，将所见所感尽数禀报姜尚。
姜尚听罢，久久沉默。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看似熙攘繁华、却已然暗藏诡异的西岐城，声音低沉得可怕：“虚实倒转……归墟这是要从根本上，瓦解我们对这方天地的‘认知’。若连何为真，何为假都无法确定，信念何以立足？秩序何以维系？”
他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赤岳：“你提及轮回石与云翎或有感应？或许，它们能成为在这虚实乱局中，辨别方向的‘锚’。”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急匆匆闯入，脸色煞白：“报！太师！城东……城东粮仓！出大事了！”
众人赶到城东粮仓时，看到的是一副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
巨大的粮仓依旧矗立在那里，但在许多人的“感知”中，它却已经变成了一座半透明的、内部盘旋着灰色雾气的诡异建筑！更有人看到粮仓的墙壁如同水波般荡漾，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破“墙”而出！
而真正可怕的是，负责看守粮仓的一队士卒，以及正在里面清点库存的几名文吏，他们的状态！
一部分人如同无头苍蝇般，在粮仓门口的空地上反复绕圈，脸上充满了迷茫与恐惧，他们能看到彼此，却无法进行有效交流，仿佛每个人都身处不同的、隔绝的空间。
另一部分人，则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做出搬运、清点的动作，神情专注，仿佛手中真的有着沉甸甸的粮袋。
而还有几个人，则一脸“正常”地站在粮仓大门前，警惕地守卫着，但他们守卫的，在赤岳和姜尚等人眼中，却分明是一片空地！真正的那座“实体”粮仓，已然在他们身侧扭曲、模糊，仿佛海市蜃楼！
不同的人，竟然对同一处地点，产生了截然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现实”认知！他们仿佛被分割进了无数个平行而又交错的空间碎片之中！
“救人！”姜尚当机立断，命令士兵试图将那些陷入不同“现实”的人拉出来。
然而，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当一名士兵伸手去拉那个在原地绕圈的同伴时，他的手竟然直接从对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仿佛对方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幻影！
而当他转向那个对着空地“清点”的文吏时，却结结实实地抓住了对方的胳膊，将那文吏吓得勐地惊叫起来！
实体与虚影，在不同的认知层面交错并存！
“不要贸然行动！”姜尚厉声喝止了有些慌乱的士兵。他看向赤岳，“试试你的方法。”
赤岳深吸一口气，将云翎从肩头捧下，同时握紧了怀中的轮回石。他集中精神，将地皇血脉的感知提升到极致，缓缓走向那片混乱的区域。
一步踏入，他立刻感受到了强烈的排斥与扭曲感！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在将他推向不同的方向，耳边充斥着各种混乱的、来自不同“现实”层面的噪音回响。
肩头的云翎发出尖锐的鸣叫，周身祥光大放，那纯净的瑞霭之力如同探照灯，努力地穿透层层叠叠的虚像，试图照亮那唯一的、稳定的“真实”。
怀中的轮回石也变得滚烫，那源自幽冥轮回的、稳固“存在”的意志，帮助他抵抗着周遭现实不断崩塌又重组的疯狂撕扯。
在云翎祥光与轮回石感应的双重指引下，赤岳艰难地分辨着。他“看”到，那座真正的、作为实体存在的粮仓，其轮廓在无数扭曲的虚像中若隐若现，如同风中之烛。而那些陷入混乱的人们，他们的“存在”也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在不同层面的“现实”中闪烁不定。
他尝试靠近一个正在绕圈的士卒，根据云翎和轮回石的感应，调整着自己的“认知频率”，仿佛在调谐一把无形的锁。当他终于将自己的感知与那士卒所在的“现实碎片”同步的刹那，他猛地伸出手——
这一次，他实实在在地抓住了那名士卒的胳膊！
“跟我走！”赤岳低喝一声，强行将那眼神迷茫的士卒从那片混乱的认知泥潭中拽了出来！
那士卒脱离区域的瞬间，如同大梦初醒，勐地打了个寒颤，看着周围真实的景象和赤岳，脸上写满了后怕与茫然。
成功了！
赤岳精神一振，如法炮制，凭借着云翎和轮回石这独特的“锚点”作用，他又陆续将另外几个陷入不同“现实”的人一一救出。
然而，当他试图去救那几个守卫着“空地”的士兵时，却遇到了巨大的阻碍。这几名士兵的“认知”异常坚定，他们坚信自己守卫的就是真正的粮仓，对赤岳的呼唤和拉扯视若无睹，甚至对他露出了敌意，认为他是试图破坏粮仓的“幻象”！
他们的“现实”，已经被彻底固化了！归墟的力量，不仅扭曲了现实，更扭曲了他们对现实的“相信”！
最终，赤岳只能救出那些尚且处于迷茫、认知尚未完全固化的人。而那几个守卫“空地”的士兵，无论旁人如何呼喊、甚至强行拖拽，他们都死死地站在原地，扞卫着他们心中那一片虚无的“真实”，直到力竭倒地，眼神依旧充满了执着的“警惕”。
看着那几名因为守护虚无而耗尽力气、昏迷过去的士兵，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扼住了赤岳的喉咙。
归墟的“虚实倒转”，比刀剑更锋利，比瘟疫更恐怖。它攻击的不是肉体，而是认知，是信念，是维系文明与社会的最基本纽带——对共同“现实”的认同。
若连脚下的大地、眼前的建筑、身边的同伴都无法确定其真假，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守护？又该如何去守护？
赤岳站在那片依旧在不断扭曲、闪烁着各种诡异光影的粮仓区域前，紧紧握住了拳头。
虚实之战，已然拉开序幕。
而他手中的“锚”，能否在这认知的狂澜中，定住那一方真实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