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泥糊成的龙旗,在暴雨中垂死挣扎。
马蹄踏碎童尸的闷响,是乱世最真实的鼓点。
‘隐龙’?他藏在断墙后,臂骨正被琉璃寸寸吞噬。
三百条命在刀下颤抖,他的沉默比箭矢更冷。
王癞子最后的诘问,无声钉穿雨幕:“你算哪门子龙?”
逃亡路上,破碎的陶俑如山崩,埋葬最后的生路。
琉璃裂痕深处,熔金灼血——系统警告:96%,濒临湮灭。
雨还在下。
砸在草棚顶上,不是水声,是冰坨子坠地的闷响,震得残存的茅草簌簌发抖。霉味、牲畜的膻臊气,还有我和老杜身上那层挥之不去的血腥铁锈味,凝成一股粘稠的绝望,死死糊在口鼻上,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砂砾。
老杜蜷在角落那堆脏污的干草里,像一尊被风雨剥蚀了千年的泥胎。灰败,枯槁。方才那场撕裂雨幕的惊惧嘶嚎抽干了他最后一点活气,只剩下一具空壳,任由冰冷的雨水混着额角的血丝滑过脸颊。他空洞的眼睛望着棚顶那个漏雨的窟窿,望着那片铅灰色、无边无际压下来的天光,里面什么都没有。深潭枯井,连绝望都沉了底。
我右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那口该死的琉璃棺材沉甸甸坠着。灰白表面,蛛网状的裂痕自肘下寸许狰狞爬升,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半透明状,内里是比死更空洞的暗。三星堆的青铜纹路蛰伏在裂痕两侧,如同冷却的暗金矿脉,每一次心跳都牵动它们发出沉闷的灼痛,仿佛有滚烫的铜汁在骨头缝里反复熬煮。每一次微小的挪动,裂痕边缘都传来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濒死的虫豸在啃噬自己的甲壳。
视网膜边缘,猩红的系统界面固执地盘踞着,字字如针:
物理法则侵蚀风险:89
静置?在这风雨飘摇的草棚里?在骊山深处那片贪婪鬼眼的注视下?笑话。
怀里的霓裳玉板紧贴着心口,那股源自骊山方向、穿透层层雨幕的刺骨寒意,并未因这方寸遮蔽有丝毫减弱,反而与臂上裂痕处的灼烫形成了更尖锐的拉锯。冰与火的绞索,勒得我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
棚外,除了铺天盖地的雨声,隐隐传来另一种声音。沉,闷,带着令人心悸的规律,自西南方向滚来,穿透雨幕,撞在耳膜上。
咚——咚——咚——
不是安禄山叛军催命的鼓角。比那更沉雄,更蛮横,带着一种大地深处涌动的、洪荒巨兽般的脉动。华清宫深处那龙形尸阵的心跳?还是骊山那头蛰伏的巨兽在雨中睁开了眼?
我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幻听。目光落在老杜身上,他眼睑下的眼球在急速地、不安地颤动,喉咙深处又滚过一阵含混的、电流不稳似的杂音,带着金属刮擦的嘶哑尾声。
“弦……”他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破碎的气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万念俱灰的锈蚀感,“……嗡……刮……”
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我喉咙发紧,想说什么,想告诉他那都是幻觉,那弦断了,魂还在。可这些话,在张野狐剐刑台上那刮骨声混合着电吉他失真啸叫的魔音幻影前,在眼前这具被信仰崩塌彻底掏空的躯壳前,苍白得如同泡影。霓裳羽衣的仙乐成了索命的序曲,成了凌迟的节拍器,成了他眼中艺术等同于残酷暴行的最终证明。美,在他此刻的精神废墟里,恐怕已与那刑架上滴落的鲜血、监刑官凑近白骨“听音”的狞笑画上了等号。
那该死的鼓声!那源自骊山深处的脉动!它像一根无形的楔子,狠狠凿进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咚——咚——咚——
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蛮横力量,穿透雨幕,穿透草棚腐朽的梁柱,震得我右臂琉璃深处的裂痕都隐隐发麻。三星堆的暗金纹路似乎被这频率刺激,微微搏动起来,带来更深沉的胀痛。
不能再待下去了。骊山的鬼眼在看着,这草棚挡不住风,更挡不住爪牙。得走。趁老杜现在陷入一种麻木的沉寂。
我咬着牙,顶着右臂钻心的剧痛和那沉甸甸的枷锁,挣扎着撑起身。左腿发力,每一步都像拖着万吨的火山,深一脚浅一脚挪到老杜身边。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带着雨水浸泡后的冰冷和掌心未愈伤口的粗粝感,轻轻搭在他冰凉僵硬的肩膀上。
没有反应。只有那空洞的瞳孔倒映着棚顶漏下的惨白天光。
“老杜,”我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生铁,“雨小了点儿。得走。”
他毫无反应,身体保持着那种防御性的佝偻,仿佛魂魄已经飘远,只留下这具躯壳在承受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
我用力捏了捏他的肩。骨头硌着手心,瘦得只剩下一把。
“听见没?走!”
眼睑下急速颤动的眼球停滞了一瞬。极其缓慢地,那双空洞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视线艰难地聚焦在我满是雨水和泥污的脸上。茫然。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一丝……孩童般的、被彻底遗弃的无助。
“……走?”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如游丝,带着浓重的湿意,“……去哪?”
去哪?长安是口活棺。骊山是吞噬血肉的鬼眼。天下之大,何处能安放一支染血的笔和一个破碎的魂?
“往西。”我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没有任何依据,只凭本能想离骊山那巨兽般的轮廓远一点,“先离开这鬼地方。”
没有多余的力气解释。左手用力,几乎是半拖半拽,将这个几乎失去重量的身体从冰冷的草堆里拔起来。他的身体软绵绵地倚靠着我,头颅无力地垂落,枯槁的发丝蹭着我的脖颈,带着潮湿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掀开那扇歪斜的、布满虫蛀孔洞的破木板门。更大的风雨瞬间扑面砸来,冰冷刺骨。眼前是混沌一片的灰白水幕,长安城残破的轮廓在雨中扭曲变形,如同浸透的废纸。
我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铁锈味和腐草气息的冰冷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把老杜一条胳膊绕过我的后颈,左手死死扣住他冰凉的手腕。几乎是扛着他,一脚踏进泥泞的世界。
雨水立刻浇透了本就湿冷的衣衫,寒意如同无数细针扎进骨头缝里。脚下的泥浆粘稠得如同血豆腐汤,每一步拔起都带着“噗嗤”的闷响,像是从腐肉的腔子里挣脱。右臂那口琉璃棺材在雨水的冲刷下,灰白表面显得更加死寂,裂痕边缘的摩擦声被雨声盖过,但那深入骨髓的灼痛和胀感却越发清晰。三星堆的暗金纹路在冰冷的雨水中,似乎也黯淡了几分,蛰伏着,像冬眠的毒蛇。
物理法则侵蚀风险:90
视网膜上猩红的警告一闪而过。
顾不上。只能走。离开这刑场边缘,离开这被骊山阴影笼罩的坟场。
雨幕无边无际,视线被压缩到身前几尺。废弃的街巷,倒塌的土墙,焦黑的梁木斜刺向灰暗的天空,空洞的门窗如同骷髅的眼窝,流淌着浑浊的雨水。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木头泡烂的霉味,还有一种废墟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与荒凉。
往西。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蛛网般的街巷里蹒跚前行。老杜的身体越来越沉,不是重量,是那种精神枯槁带来的、无形的下坠感。他的呼吸喷在我的后颈,微弱,断断续续,带着一股铁锈混着腐草的气息。偶尔,喉咙深处会滚过一阵模糊的、电流不稳似的杂音,每一次都像小锉刀在我心口来回拉扯。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半生。雨势似乎小了些,从倾盆变成了连绵的雨丝。眼前的景物也略清晰了些。断壁残垣间,出现了一些相对低矮的、倚靠着残破土坡的棚屋轮廓,像是被遗忘的城郭边缘。
就在此时,一种新的声音,突兀地、蛮横地刺破了雨声,撞进耳朵。
不是骊山那沉闷的脉动。
是马蹄声!
密集,沉重,带着一种金属甲片相互撞击的“哗啦”脆响,由远及近,震得脚下的泥水都在微微颤动。方向,正前方!
我的心猛地一沉。左手瞬间收紧,拖着老杜踉跄着扑向一堵半塌的土墙后。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泥墙上,震得右臂裂痕处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冒。顾不上疼痛,屏住呼吸,将老杜的身体死死压在墙后。
老杜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即又陷入那死寂的木僵。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睁着,映着泥墙缝隙外灰暗的光。
马蹄声越来越近,如同沉闷的雷声滚过地面。透过土墙的缝隙,影影绰绰看到一片移动的暗影。
是府兵!
数十骑,披着暗沉的蓑衣,铁甲在雨幕下泛着阴冷的寒光。马匹高大,鼻孔喷着白气,铁蹄踏碎泥泞,水花四溅。骑士们腰挎横刀,背负硬弓,兜鍪下的脸孔在雨水中模糊不清,只能感受到一股冰冷肃杀的戾气扑面而来。他们像一道移动的铁墙,碾过废墟,直扑前方。
前方?那片倚着土坡的低矮棚屋区!
马蹄声如雷,碾碎雨幕,震得半塌的土墙簌簌落泥。我左手死死扣住杜甫冰凉的手腕,将他枯槁的身体压在冰冷的泥墙之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右臂琉璃裂痕深处那团燃烧的铜汁,剧痛尖锐。
府兵!数十铁骑,披甲执锐,蓑衣下腾起冰冷的煞气,如同一道移动的铁闸,直扑前方那片倚着土坡的低矮棚屋区。那里,是流民、乞丐、被战火驱赶出家园的蝼蚁,最后的栖身之所。
“跟上!他娘的快点!”一个粗嘎的吼声压过雨声和蹄铁践踏泥泞的闷响,“就在前面破庙里!一群泥腿子聚众抗税,还他娘敢打出旗号!活腻歪了!”
抗税?旗号?
这两个词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神经。在这炼狱般的长安,竟还有人敢竖起旗子?
透过土墙的缝隙,视线艰难地穿透雨幕。前方百步开外,一片倚着陡峭土坡的洼地,几间摇摇欲坠的茅草棚子簇拥着一座稍大些的建筑轮廓——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庙前的空地上,影影绰绰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衣衫褴褛,在雨中瑟缩着,像一群被驱赶到绝境的羊。
就在那片攒动的人头之上,一面粗糙的、歪歪斜斜的旗杆猛地竖起!
旗面是脏污得辨不出底色的粗麻布,被雨水浸透,沉重地垂着。上面,用某种暗红发黑的颜料,歪歪扭扭地涂画着两条……扭结盘旋的线条?不像是龙,更像是两条挣扎的、濒死的蛇!血泥混合着雨水,正顺着那粗劣的图案往下流淌,在旗面上拖出数道狰狞的污痕。
隐龙?!
那扭曲的、沾满血泥的图案,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进我的脑海!一股寒气瞬间从脊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
是那该死的传说!是我这身不由己的“身份”!
“隐龙旗!”府兵队列里响起几声粗野的嗤笑和咒骂,“画得他娘什么鬼玩意儿?给老子射下来!”
“隐龙降世!不纳血粮!”一个嘶哑到破音的吼声猛地从破庙方向炸开,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狂乱,竟硬生生压过了雨声和马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破庙那残破的门框下,站着一个身影。佝偻,枯瘦如柴,披着一件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破袄,雨水将他稀疏的头发粘在额头上,露出下面一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蜡黄,布满沟壑,一双眼睛却瞪得滚圆,里面燃烧着病态的血红火光,如同两颗烧红的炭!正是他,双手死死攥着那面血泥龙旗的旗杆,用尽全身力气在雨中挥舞!
旗杆沉重,他的手臂瘦骨嶙峋,每一次挥舞都显得那样艰难,那样疯狂。血泥混着雨水,从旗面上甩落,溅在他脸上、破袄上。他浑然不觉,只是对着黑压压的流民,对着如墙压来的府兵铁骑,发出困兽般的嘶嚎:
“看啊!天意!隐龙降世了!天老爷派真龙来救咱们这些贱命了!不纳血粮!一粒米都不给那些狗官!要粮没有,要命——”他猛地将旗杆往地上一顿,旗杆末端砸进泥泞,溅起浑浊的水花,“——拿刀来取!!”
“王癞子!是王癞子!”流民群里响起几声带着哭腔的呼应,但更多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和恐惧。绝望的麻木被这疯狂的旗帜短暂点燃,又在冰冷的铁蹄前迅速熄灭,只剩下更深的死灰。
是那面旗!是那两个扭曲盘旋、沾满血泥的符号!它们像活物一样,在破庙门框的阴影里,在狂舞的旗杆顶端,在瓢泼大雨中,疯狂地扭动、搏动!每一次挥舞,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狂乱韵律,像垂死的巨兽最后的痉挛!
一股滚烫的洪流毫无征兆地在我右臂琉璃深处轰然炸开!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那蛰伏在裂痕两侧的暗金三星堆纹路,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蛇,瞬间暴起!金红色的光芒在灰白的琉璃下骤然亮到极致,纹路疯狂地扭动、搏动,仿佛滚烫的岩浆要撑破这脆弱的桎梏喷薄而出!剧痛不再是钝击,而是亿万根烧红的钢针,从臂骨深处向外攒刺,疯狂地扎进每一寸神经!
警告!检测到群体信仰符号高维共鸣!三星堆印记能量异常激增!物理法则侵蚀风险:92
视网膜被猩红彻底淹没!尖锐的警报符号疯狂闪烁,几乎要烧穿我的视野!剧烈的耳鸣如同高速旋转的电锯,瞬间吞没了一切外界的声音——风雨声、嘶喊声、马蹄声,全都变成了遥远而扭曲的背景杂音!
眼前一片血光!血光中,那面疯狂挥舞的血泥龙旗扭曲、放大,旗面上那两条扭结的暗红线条活了过来,像两条交尾的巨蟒,缠绕着,绞杀着,鳞片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蛇口中喷吐着暗紫色的毒雾!王癞子那双充血的眼睛在毒雾中浮现,巨大,空洞,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死死地瞪着我藏身的方向!
“你算哪门子龙?!”
一个冰冷、怨毒、仿佛从九幽深处传来的质问,直接在脑髓深处炸响!带着被欺骗、被抛弃、被献祭的滔天恨意!
“呃啊——!”压抑不住的痛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嘶哑扭曲。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一步,几乎要撞破身前遮蔽的土墙。右臂的琉璃棺材如同熔炉,金红色的光芒透过灰白的物质疯狂闪烁,裂痕处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边缘的琉璃物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软化!几缕暗金色的烟雾,带着灼热刺鼻的硫磺气息,竟从裂痕深处袅袅升起!
“崴……”身后传来杜甫一声微弱的、带着惊惧的呼唤,但瞬间被那充斥脑海的怨毒质问和灼烧灵魂的剧痛淹没。
王癞子的嘶吼还在继续,穿透了耳鸣的屏障,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切割神经:“……弟兄们!替天行道!跟他们拼了!隐龙……护佑……”
轰!
回应他嘶吼的,不是流民的热血,而是冰冷的死亡之雨!
破空之声凄厉刺耳!一片密集的黑影撕裂雨幕,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扎入那片瑟缩的人堆!
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利刃穿透破败的衣衫,撕裂干瘪的皮肉,钉入骨骼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惨叫声、哭嚎声、绝望的咒骂声瞬间爆发,又被更密集的箭雨狠狠压了下去!
“啊——我的儿!”
“娘!娘——!”
“跑啊!”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蚁群,轰然炸开!绝望的求生本能驱使着他们四散奔逃,互相推搡,践踏!泥水飞溅,人影幢幢,混乱如同沸腾的地狱汤锅。
府兵的铁骑动了。
没有冲锋的号角,只有冰冷的沉默。数十匹披甲战马如同活动的钢铁堡垒,迈开沉重而稳定的步伐,向着混乱的人群缓缓碾去。马蹄踏碎泥泞,踏碎倒伏的躯体,踏碎……一个在混乱中被撞倒、蜷缩在泥水里的瘦小身影。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混着某种内脏破裂的闷响,硬生生穿透了哭嚎和风雨!
那是一个孩子。穿着破烂的短褂,蜷缩着,像一只被踩扁的雏鸟。一只小小的、沾满污泥的手无力地伸向空中,抽搐了一下,随即软软垂下。
马蹄抬起,带着淋漓的血泥和破碎的布片,继续向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王癞子那疯狂的嘶嚎戛然而止。他挥舞旗杆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狂乱凝固了,扭曲成一个极度惊愕和茫然的呆滞表情。那双充血的、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直勾勾地瞪着那只躺在泥水里的、小小的手。
那眼神,先是极度的茫然,仿佛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惨剧。随即,茫然被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取代,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最后,所有的痛楚都化作了……绝望的灰烬。连疯狂都熄灭了。
“小……石头……”他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个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府兵的铁骑没有丝毫停顿,沉默地向前推进。前排的骑士已经抽出了腰间的横刀,雪亮的刀锋在雨水中划过一道道冰冷的弧线。
“隐龙……降世……”王癞子像是梦呓般,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空洞,没有一丝之前的狂热,只剩下无尽的荒诞和冰冷。他看着那面沾满血泥的龙旗,看着上面那两条扭曲的、垂死的符号,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它。
他猛地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凄厉到变调的惨嚎!不是愤怒,不是反抗,是纯粹的被碾碎、被抛弃、被命运彻底愚弄后的绝望悲鸣!
“啊——!!!!”
惨嚎声中,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不再挥舞那面带来灾祸的旗帜,而是双手死死攥紧旗杆,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碾来的铁骑,朝着那冰冷的刀锋,朝着这片无情的老天爷,狠狠抡了过去!
旗杆沉重,带着风声,带着血泥,带着一个蝼蚁最后的、徒劳的反抗。
太慢了。
嗤!
一支粗大的、尾羽染血的破甲箭,带着冷酷的精准,撕裂雨幕,狠狠钉进了他瘦骨嶙峋的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踉跄两步,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泥泞里!血,暗红色的血,瞬间在他胸前洇开,染红了破袄,混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在泥水里。
他双手依旧死死攥着那面旗杆,旗杆杵在地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旗面垂落下来,血泥龙纹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模糊扭曲,像垂死的巨蟒。
他挣扎着,似乎还想站起来,还想把那面该死的旗子举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音,每一次都带着血沫喷涌。那双眼睛,依旧瞪得滚圆,血丝密布,却不再是疯狂,而是一种极度的、近乎穿透时空的执拗。他的视线,穿透混乱的人群,穿透冰冷的雨幕,穿透府兵铁骑的阴影,死死地、钉子一样楔向——
我藏身的土墙!
那目光!
浑浊,充血,瞳孔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微微涣散,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这堵破败的泥墙,能看穿我琉璃臂的伪装,能看穿我灵魂深处那被系统束缚的无力!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被彻底愚弄、被无情抛弃后的、冰冷的、直抵灵魂的诘问!
“你……算……哪门子……龙……?”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每一个口型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比在脑中炸响的怨毒质问更加清晰,更加冰冷!
噗!
又是一支箭矢!毫不留情地,精准地,射穿了他攥着旗杆的右手腕!
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抽,攥紧的手指瞬间松开。那面沉重的、沾满血泥的粗麻布龙旗,旗杆失去了支撑,连同他无力的手臂,一起颓然地向地面倾倒。
“咔嚓!”
一声清晰的脆响!旗杆从中断裂!
粗劣的麻布龙旗,如同断翅的鸟,裹挟着血泥,沉重地摔落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的泥点,混着王癞子胸膛和手腕涌出的鲜血,糊满了那垂死的龙纹。
“呸!”一个府兵策马上前,马蹄毫不留情地踏在那面瘫软的破旗上,狠狠碾过!沾满污泥和血水的靴底,将那两个扭曲的符号彻底践踏进烂泥里,与大地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任何形状。
“带走!这老狗还没死透!吊城门楼子!让那些泥腿子好好看看,造反的下场!”粗嘎的吼声响起,带着残忍的快意。
两名如狼似虎的府兵翻身下马,拖着铁链,狞笑着走向跪在泥泞中、胸前插着箭矢、手腕血肉模糊的王癞子。
王癞子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被踩进泥里的“龙旗”。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希望,似乎都随着那最后无声的诘问和断裂的旗杆,一起流尽了。他任由身体被粗暴地拖拽,头颅无力地垂下,雨水冲刷着他灰败的脸,冲刷着他胸前不断涌出的血水。只有那双眼睛,在彻底失去神采的前一刻,那穿透性的、冰冷诘问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我藏身的方向。
“你算哪门子龙……”
那无声的诘问,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勒紧了我的心脏,比右臂琉璃深处那灼烧的剧痛更令人窒息!一股冰冷的、混合着铁锈味和烂泥腥气的寒意,顺着脊椎骨急速攀升!
就是现在!
趁着府兵拖拽王癞子造成的那一丝混乱,趁着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被当成“贼首”的可怜虫身上,趁着雨幕依旧浓重!
“走!”我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左手猛地发力,将几乎瘫软的老杜从冰冷的泥地里拖拽起来,不顾一切地转身,撞开身后半塌土墙的缺口,朝着与破庙、与府兵铁骑完全相反的方向,死命冲去!
脚下是粘稠湿滑的泥泞,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右臂那口熔炉般的琉璃棺材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肩胛骨下那个灼烫的烙印,三星堆的纹路在剧痛中疯狂搏动。老杜的身体被我半拖半拽,脚在泥水里拖出长长的痕迹,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破口袋。
不能停!身后是地狱!是王癞子那双死死盯着我的、无声诘问的、绝望的眼睛!
泥水飞溅,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肺叶如同被粗糙的砂纸摩擦,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火辣辣的痛。右臂的琉璃棺材在狂奔的颠簸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每一次震动都让那蛛网状的裂痕边缘摩擦得更厉害,灼痛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寸神经。三星堆的暗金纹路在灰白的琉璃下疯狂搏动,金红色的光芒时明时灭,如同濒死巨兽不规则的心跳。
警告!高能奔袭加剧熵固化结构负担!物理法则侵蚀风险:93
视网膜边缘的血红警告符号疯狂闪烁。耳鸣尖锐,几乎要将那无声的诘问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却又被奔雷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填满。
“崴……”身后传来杜甫一声破碎的、带着极度痛苦的呻吟。他被我拖拽着,脚步踉跄,枯瘦的身体在冰冷的雨水中筛糠般颤抖。方才破庙前那血腥屠戮的景象,王癞子被箭矢贯穿胸膛、旗杆断裂、目光死死钉来的画面,显然再次狠狠撕裂了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精神世界。他喉咙深处又滚过那电流不稳似的、带着金属刮擦的杂音,压抑而痛苦。
不能停!顾不上!
身后那片混乱的哭喊、府兵粗暴的呵斥、马蹄践踏泥泞的声音,如同无形的浪潮,紧紧咬在身后。他们或许没发现我们,但王癞子临死前那执拗到穿透一切的无声目光,像一根无形的线,让我感觉背心发凉,仿佛随时会有冰冷的箭矢破空而来!
钻!往更狭窄、更黑暗的废墟深处钻!
我拖着老杜,几乎是凭着本能,一头撞进一条两侧被高耸断墙夹着的窄巷。巷子里堆满了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垃圾和腐烂的木料,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脚下更加湿滑,厚厚的泥泞下面似乎还藏着破碎的瓦砾和朽烂的草席,几次差点绊倒。
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巷子幽深,光线昏暗。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老杜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身后府兵的声音似乎被甩开了一些,被高墙和雨幕阻隔,变得模糊不清。
紧绷的神经刚有那么一丝丝的松懈——
哗啦!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窄巷里炸响!
是右侧!一片靠着断墙堆叠、早已被雨水侵蚀得摇摇欲坠的破陶器!那是一座由废弃粗陶罐、碎裂的瓦瓮、甚至几尊残缺褪色的陶俑胡乱垒成的“小山”。雨水泡胀了支撑的朽木框架,使得整座“小山”早已倾斜如危塔。此刻,或许是雨水冲刷加剧了地基的松动,或许是我们踉跄奔逃带起的震动,或许是那冥冥中无处不在的恶意——其中一根承托着沉重陶瓮的关键朽木支柱,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后,骤然断裂!
时间仿佛被拉长。
倾斜的陶器“小山”失去了最后的平衡点,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挽回的姿态,朝着我们奔逃的路径轰然倾覆!最上层的几个硕大的、布满裂纹的灰陶瓮率先滚落,裹挟着泥水,沉重地砸向地面!紧随其后的是那些形态怪异的陶俑断肢、碎裂的罐体、尖锐的陶片……如同山崩!
砰!哗啦——!
轰!咔嚓——!
破碎声、撞击声、泥水飞溅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毁灭的狂响!浑浊的泥水混合着破碎的陶片、黑色的腐殖泥土,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窄巷本就狭窄的通道!破碎的陶片如同淬毒的獠牙,在泥浆中四处飞溅!浑浊的泥水裹挟着尖锐的碎片,瞬间淹没了我们脚踝,甚至漫过小腿!
“操!”一句压抑的咒骂从牙缝里挤出。我猛地收住脚步,身体因惯性狠狠撞在左侧尚未坍塌的断墙上,震得右臂琉璃深处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左手几乎是本能地将踉跄欲倒的杜甫往墙根更深处死死一按,用自己的后背尽可能挡住飞溅的泥流和可能袭来的陶片!
浑浊冰冷的泥浆夹杂着尖锐的碎渣瞬间冲击在后背上,带来一阵密集的刺痛!脚下更是被汹涌的泥流冲击得站立不稳,深陷其中!
身后的追索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短暂地惊得停滞了一瞬。
时间!必须立刻越过这道由破碎陶器和泥浆构成的障碍!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第86章:血泥龙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