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大礼堂内,人头攒动,对日本侵略行径的大规模声讨已经进行很多天了,但今日还是第一次由官方主导的演讲活动。
各界名流、中外记者、青年学生、市民代表……几乎所有人都面泛红光,眼神炽热,沉浸在先前演讲者所营造的同仇敌忾、誓死抗敌的氛围之中。
掌声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为又一位慷慨陈词、痛斥日寇的学者送上敬意。
主持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下面,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我们先锋军的司令,周辰先生,为大家讲话!”
掌声瞬间达到顶峰,如同雷鸣,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所有的目光,期待、崇拜、好奇,尽数聚焦于那个缓步走向讲台的身影。
然而,与现场沸腾的温度截然相反,周辰的步伐平稳得不带一丝火气,面容平静如水。
他没有像前几位演讲者那样挥手致意,也没有表现出丝毫被现场情绪感染的迹象。
掌声在他的沉默中逐渐变得迟疑、零星,最终完全平息。一种微妙的、带着困惑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礼堂,颇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感谢各位的热情。刚才,我听到了很多充满力量的话语,关于抵抗,关于牺牲,关于将侵略者赶出我们的土地。这很重要,是我们必须做的第一步,是所有讨论的起点。”
台下有人下意识地点头,但更多人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他的冷静,在这种场合,显得如此突兀,甚至……刺眼。
“但是,把敌人赶出去,然后呢?一切就结束了吗?国家就迎来长治久安的吗?”
他微微侧头,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引导所有人看向一个被刻意忽略的黑暗角落。
“我们这个民族,历史悠久,文化深厚,我们崇尚‘中庸之道’,讲究‘仁恕之心’,信奉‘以德报怨’。这塑造了我们温良恭俭让的民族性格,但也可能,在某些关键时刻,成为我们最大的弱点。”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话语的内容却开始变得尖锐。
“往往,当敌人气势汹汹、刀剑加颈之时,我们能爆发出惊人的凝聚力,同仇敌忾,血战到底。可一旦敌人显露出败象,变得狼狈不堪,甚至摆出摇尾乞怜的姿态时,我们内部就会出现另一种声音。
这种声音会告诉我们:穷寇莫追,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要展现我们作为泱泱大国的气度与宽容,不要赶尽杀绝。”
他轻轻摇了摇头,这个细微的动作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我对这种特定时刻、针对特定对象的宽容,抱有最深切的怀疑,甚至可以说,是极度厌恶。”他终于用了一个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词。
“因为无数血淋淋的历史教训告诉我们,这种自我感动的宽容,很多时候,并非真正的仁慈,而是对罪恶的纵容,是对己方牺牲的背叛,更是对未来灾难的邀请函。”
台下立刻出现了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蔓延开来,其中那些年纪较长的学者们反应尤为激烈。
一位身着长衫的老先生猛地摇头,对身旁的同仁低语,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狂悖!此言太过狂悖!宽容乃是我中华文明绵延千载的基石,是君子之德!岂能如此污名化?照此说法,莫非要以怨报怨,让仇杀永无止息?”
他旁边另一位气质儒雅的老教授眉头紧锁,语气中充满了忧虑:“年轻气盛,只知破,不知立!彻底否定宽容,倡导绝不宽恕,这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弱肉强食有何区别?这绝非治国安邦的正道,而是引向混乱与暴戾的邪路!”
后排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然极重仪轨的老学究更是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哗众取宠!标新立异!为了语出惊人,便不惜践踏千百年来被尊为美德的价值。这种论调,非但无益于时局,反而会毒化人心,其害甚矣!”
这些批评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声浪,显然这种近乎离经叛道的言论,带给了他们这些一贯稳重的学者不小的冲击。
周辰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台下的反应,对于可能来到的批判与质疑,他自然是早有所料。
“我这样说,并非空穴来风,更不是危言耸听。我们可以稍微回顾一下历史,看看我们与东海那边那个岛国的交往史。”
周辰开始了他的科普,语调平稳得像是在大学讲堂授课,但内容却惊心动魄。
“唐朝白江口之战,刘仁轨将军率军大破日本与百济联军,焚毁其战船四百艘。那一战,本该打断它的脊梁,让它铭记千百年。
之后它做了什么?它派出了规模空前的遣唐使,表现得无比恭顺谦卑,如饥似渴地学习我们的典章制度、文化技术。
那时的我们,或许沉浸于万国来朝的虚荣,或许出于教化蛮夷的自得,欣然接受了这种恭顺,倾囊相授。
然后呢?当它认为自己学有所成,羽翼渐丰,它的野心便随之膨胀。
明朝嘉靖年间,肆虐东南沿海、造成无数惨案的倭寇,其源头,与日本国内的浪人、甚至与某些大名势力没有关系吗?
元朝两次征日失败后,觉得跨海征伐成本过高,蕞尔小国不足为患,遂放任自流,是否也为后来的倭患埋下了伏笔?”
他稍作停顿,让历史的沉重感压向每一个人。
“时间跳到近代,甲午战争之前,日本同样摆出低姿态,不断派遣人员来华学习、亲善。伊藤博文甚至还能与我们的某些大人物品茗论道,仿佛挚友。
可一旦它通过明治维新积蓄了力量,并认为有机可乘,毫不犹豫就发动了突袭,在黄海,在辽东,将北洋水师打得全军覆没。
最终逼我们签下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割让台湾,赔款两亿三千万两白银!这笔巨款,成了日本进一步发展军国主义的资粮!而台湾……”
周辰的声音在这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冷厉,
“自1895年至今,四十多年了!日本在台湾做了什么?他们推行皇民化运动,强迫我们的同胞改日本姓名,说日语,拜日本神社,试图从根子上斩断中华文化的血脉!
他们进行残酷的经济掠夺,压榨每一分人力物力为其战争机器服务。这是统治吗?不!这是彻头彻尾的亡族灭种!
在东北,他们搞的满洲国,所谓的‘五族协和’,本质又何尝不是如此?就是要将这片土地永远从中国的版图上剥离出去,让它的人民忘记自己的祖宗!”
礼堂内一片死寂,只有周辰冰冷的声音在回荡。许多来自东北、台湾或有亲友在那里的听众,已经忍不住低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