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影（一）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林薇的脸，屏幕上那个几乎全新的苹果手机图片下面，标着“9600元，不议价”。刚挂上去不到半小时，提示音就清脆地响了一声。一条新询价，头像是个普通的风景照。
“货还在？”
“在的。”
“地址发我，现在过来，现金或者转账都可以，我诚心要。”对方回得极快，几乎没有间隔。
林薇把地址发过去，心里掠过一丝诧异，这爽快得有点不像话。她抬头看向在沙发上摆弄笔记本电脑的丈夫周峰，“哎，有人要来看手机，说现在就来。”
周峰从屏幕前抬起眼，推了推眼镜，“这么快？别是骗子吧？”
“看看再说，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怕什么。”林薇嘴上说着，心里那点疑虑被即将成交的喜悦冲淡了些。最近家里开销紧，这卖手机的钱能顶不少用。
约莫四十分钟后，门铃响了。林薇透过猫眼往外看，一个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站在门外，个子不高，平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打开门。
男人很沉默，递过手机盒，他接过去，打开，取出手机，开机，手指飞快地滑动检查了一番。动作麻利，但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利落，不像普通买家那样会这里摸摸那里看看，问些功能问题。
“没问题。”他吐出三个字，声音不高，也没什么起伏。“转账。”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操作，林薇把准备好的银行卡号报给他。几分钟后，林薇的手机震动，银行入账短信来了。她看了一眼，愣住，把屏幕转向周峰，“你看…”
金额是元。
“呃，先生，你转错了，是9600，你转了。”林薇赶紧对那男人说。
男人已经把那台新手机揣进了夹克内兜，闻言脚步停了一下，侧过半张脸，那双眼睛看过来，瞳仁颜色很深，像是两口井，没什么波澜。“哦，多的当辛苦费。”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走向电梯间，脚步声在楼道里清晰又干脆。
门关上，周峰凑过来看着短信上的数字，“这人…真够怪的。不过也算爽快。”他试图找个解释。
林薇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又浮上来，主要是那双眼睛，太冷静了，检查手机、转账、离开，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不像买到心仪物品的顾客，倒像是完成了一个流程。“是有点怪…不过钱到账了就行吧？”她像是在问周峰，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夫妻俩对着到账短信研究了半天，那多出来的四百块像个小惊喜，冲淡了先前那点怪异感。他们甚至商量着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顿好的。
平静在几天后被打破。那天周峰用银行卡在线支付失败，提示卡片状态异常。他打电话给银行客服，漫长的等待后，客服礼貌而冰冷地告知，该账户因涉及一起诈骗案件，已被公安机关依法冻结。
“诈骗？”周峰握着手机，手指关节有些发白，旁边的林薇听到，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派出所里，接待他们的老民警听完叙述，又仔细查看了他们的交易记录和聊天截图，叹了口气。“又是这样。你们啊，遇上洗钱的了。”
“洗钱？”林薇的声音发紧。
“嗯，那伙骗子在网上骗了受害人的钱，这钱是赃款。他们得想办法把这黑钱洗白，就找各种渠道快速消费或者购物。你们卖手机，他们用骗来的钱高价买走，实际付给你们的是赃款。那个来取货的，很可能就是他们团伙里负责‘跑腿’的马仔。那双眼睛，你形容得对，干这行的，见得多了，心就冷了。”老民警敲了敲桌子，“你们收到的这一万块，就是被骗群众的血汗钱。现在钱要依法返还给受害人，你们的损失…唉，尽量配合我们调查，看后期能不能追缴吧。”
回家的路上，夫妻俩一言不发。夜风灌进脖子，林薇觉得浑身都冷。那四百块不是惊喜，是诱饵，是让他们放松警惕的毒饵。那个男人的冷静不是个性，是麻木和冷酷。他们不仅没赚到卖手机的钱，连本都折了进去，账户冻结更是给生活带来了无数麻烦。一种被愚弄、被利用的愤怒和憋屈感，像湿透的棉袄裹在身上，又沉又冷。
接下来几天，家里气氛压抑。周峰忙着跑银行、配合警方做笔录，林薇则有些疑神疑鬼，对陌生号码和敲门声都格外敏感。那台被取走的手机，像是个引信，炸开了他们平静生活下隐藏的危机。
又是一个晚上，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夫妻俩坐在客厅，电视开着，却谁也没看进去。突然，门铃尖锐地响了起来。
两人同时一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惧。这个时间点，谁会来？
周峰深吸一口气，走到玄关，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先看向墙上的智能门铃监控屏幕。
雨夜的光线下，楼道灯照着门外那个人。深色夹克，平头，没什么表情的脸——正是几天前那个取走手机的买家！
周峰感觉自己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他猛地回头，用口型对林薇说：“是他！”
林薇捂住嘴，眼睛瞪得老大。
屏幕里，那个男人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又伸手按了一下门铃。然后，他凑近门铃的对讲口，声音透过麦克风传进来，还是那样没什么起伏，却像冰锥一样扎人：
“刚才转错金额了，能退我400吗？”
周峰的拳头骤然握紧，指节咔哒作响。愤怒像沸腾的水在他胸腔里翻滚。这人怎么敢？怎么还敢回来？！用赃款买了他们的手机，害得他们账户冻结，生活一团糟，现在居然堂而皇之地回来，索要那四百块“零头”？
他几乎要对着麦克风吼出去，把所有的愤怒和咒骂都砸过去。但他张开嘴，却猛地停住了。他看到身边林薇惨白的脸，看到她眼里不仅仅是恐惧，还有一丝哀求——别惹事。
老民警的话也在他耳边响起：“…这些人，背后往往有团伙…”
硬碰硬，会不会招来更疯狂的报复？
冰冷的恐惧感混着滚烫的愤怒，交织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堵在他的喉咙口。他死死盯着监控屏幕里那张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道门扉的脸，那双过分冷静的眼睛似乎正透过摄像头，精准地落在他的身上。
雨声淅沥，敲打着夜晚的寂静。门里门外，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板，是两个世界。
周峰的呼吸粗重，他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退那四百块？等于承认这笔问题交易“合理”，甚至可能被对方抓住什么把柄？不退？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犯罪团伙的马仔，他此刻的平静底下，藏着多大的危险？
几秒钟的时间，像被拉长了一个世纪。
那男人在外面又等了几秒，不见回应，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再按门铃，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凝固在雨夜门廊下的雕像。
周峰猛地抬手，不是去开门，也不是去按通话键，而是飞快地操作智能门铃的手机应用，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点击了“录制视频”的按钮。红光微弱地亮起。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声音里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尽量平稳地，对着麦克风开口，声音透过系统传到了门外：
“你等一下。”
他需要时间。需要证据。需要把这张脸，这个声音，这第二次的敲诈，牢牢钉死在记录里。
门外的男人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依旧没什么表情。
周峰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悬停，110这三个数字，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微的光。按下去，意味着彻底撕破脸，也意味着把全家拖入一个未知的、可能与亡命之徒对峙的漩涡。
按，还是不按？
雨还在下，绵绵不绝，像是要把这夜晚所有的污浊和不安，都冲刷出来，摊开在湿冷的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