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么个能力（四）
中科大的录取通知书像一块滚烫的勋章，烙在陈默掌心。高兴吗？自然是有的，那破土而出的、被顶尖学府认可的狂喜几乎要将他淹没。可紧随其后的，是冰冷的、沉甸甸的担忧，如同深秋清晨的浓雾，丝丝缕缕缠绕上来，越来越重。班主任王老师那严厉的警告、周老师语重心长的“现实点”，此刻都在他脑海里尖锐地回响：“严重失衡！跟得上吗？毕不了业怎么办？”高考总分那条刺眼的红线，像一道深渊横亘在他脚下，让他站在科大巍峨的校门前，脚步虚浮，内心充满了对未知学业的巨大恐惧。
开学季的科大校园，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和无形的压力。少年班的天才、竞赛金牌得主、各省状元……陈默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什么叫“高手如云”。电子工程系的《高等数学》和《大学物理》如同两座迎面压来的巍峨高山。他强迫自己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努力跟上教授天马行空般的推导和讲解。
一次普通的《大学物理》习题课，成了点燃他内心恐慌的导火索。那是一个关于电磁场边界条件的推导题，物理模型本身他理解得还算清晰。然而，在推导一个关键积分表达式时，他卡壳了。不是物理概念不清，而是那个积分变换的技巧——一个本该在高中就熟练掌握的三角函数恒等变换和积分技巧——他竟感到无比生疏！他皱着眉，在草稿纸上反复尝试，步骤混乱不堪，最终得出了一个明显错误的答案。旁边一位来自竞赛强省的同学，只扫了一眼题目，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写出了简洁优美的推导过程。
看着自己草稿纸上那团丑陋的、错误的演算，陈默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更深的恐慌攫住了他。王老师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炸响：“看看他其他科目的成绩单！……毕不了业，丢的是谁的脸？”难道……真的一语成谶？自己这个“瘸腿”进来的，连基础都打不牢，要在这群真正的天才中间折戟沉沙？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月光透过宿舍的窗棂，冷冷地洒在书桌上。他盯着那本厚重的《高等数学》教材，封面在月色下反射着幽冷的光。高中三年，数学于他，是不得不完成的枯燥任务，是王老师“督查小组”重点围剿的对象，是无数次模拟卷上那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分数。他从未真正“拥有”过它，它只是他通往“正途”道路上必须铲除的荆棘。如今，这荆棘，却成了阻挡他攀登真正热爱之峰的致命障碍。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猛地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从头来过！不是为了考试，而是为了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寒假来临，当其他同学或归家团聚，或结伴出游，陈默却背着一大包高中数学习题集和课本，独自留在了空旷冷清的宿舍楼里。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利用这个寒假，彻底扫清高中数学的盲区！目标不再是模拟卷上的分数，而是为大学艰深的数理课程打牢地基。
过程出乎意料地顺畅。当他放下“必须考多少分”的执念，将那些函数、方程、几何、概率，纯粹视为理解电磁场、分析电路、设计算法的**工具**时，一切都不同了。他不再机械地刷题海，而是带着明确的问题去翻书、去推导：这个微积分技巧在分析信号频谱时怎么用？这个线性代数变换在电路矩阵方程里如何体现？他像一个在荒漠中寻找水源的旅人，目标明确，动力十足。那些曾经枯燥的公式和定理，此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清晰地指向他热爱的电子世界深处。
解题变成了一场场充满挑战和乐趣的探险。他发现，很多高中模拟卷上用来“刁难”学生的复杂综合题，其核心技巧拆解开来，正是他此刻最需要夯实的基础。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练习、验证。曾经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才能勉强解决的压轴题，现在思路变得异常清晰，解法也流畅了许多。一套套历年真题和模拟卷做下来，分数从最初的勉强及格，迅速攀升到一百三、一百四，甚至稳定在一百四十分以上！这种肉眼可见的、源于内驱力的进步，带来的不是分数虚荣，而是一种踏实感和前所未有的掌控感——他正在亲手搭建通往梦想的阶梯。
数学关的突破，如同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紧接着，英文文献这只拦路虎又横在了眼前。专业课的参考资料、最新的芯片手册、国际顶级期刊的论文摘要……满篇的英文术语如同天书。他试着用翻译软件，但生硬的翻译常常词不达意，甚至曲解原意，效率低下得令人抓狂。
“不行，这样太慢了！”陈默看着屏幕上翻译得支离破碎的段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需要更直接、更准确地获取知识。一个更“功利”但更直接的目标诞生了：为了读懂数据手册和论文，学英文！
他下载了专业的电子工程词典App，将手机语言设置成英文。开始硬着头皮啃那些芯片厂商提供的原版datasheet（数据手册）。最初，一页纸需要查几十个单词，看得头晕眼花。但他逼着自己看，结合上下文和图例去猜，去记。遇到实在关键的、反复出现的术语，就抄下来，反复背。他不再追求词汇量有多大，语法有多完美，只求能准确理解那些描述芯片功能、电气特性、时序参数的英文句子。甚至，他开始试着用英文在技术论坛上提问和搜索答案。
效果是惊人的。当英文不再是一门抽象的学科，而变成了获取核心知识的**钥匙**时，学习的动力和效率发生了质变。专业术语的壁垒被一点点凿穿，阅读速度越来越快，理解也越来越准确。虽然日常口语依旧磕磕绊绊，但阅读专业文献的能力却突飞猛进。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甚至能磕磕巴巴地看懂IEEE（电气电子工程师学会）官网上一些最新论文的摘要了！这把新获得的钥匙，为他打开了一个更广阔、更前沿的技术宝库。
至于语文……陈默翻了翻崭新的《大学语文》课本，又默默合上了。那些需要精细揣摩的文学鉴赏、那些需要引经据典的议论文写作，实在无法激起他内心的波澜。他承认，自己在这方面，可能真的“只有这么个能力”——维持基本读写，够用就行。
不过，生活总需要调剂。在啃数学、磕英语的间隙，那支温润的旧笛子成了他最好的伙伴。纯粹是放松，是排解压力，他随意地在网上搜了些笛子入门教程和流行曲谱。或许是手指常年焊接精密元件练就的灵活，或许是调试电路培养出的对音准和节奏的敏感，他吹笛子的进展快得令他自己都惊讶。简单的流行歌曲，听几遍就能像模像样地吹出来；一些稍有难度的传统曲目，多练习几次也能掌握其韵味。悠扬的笛声在空旷的宿舍楼走廊里飘荡，成了寒夜里独特的背景音。
偶尔吹得兴起，他会半开玩笑地想：要是当初走音乐这条路，会不会也挺好？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自己否定。音乐是闲暇时的清风明月，能抚慰心灵，但无法点燃他灵魂深处那簇对电子世界执着探索的火焰。指尖触碰冰凉的笛孔带来的是片刻宁静，而指尖触碰焊锡笔，看着电路板上的元件被自己赋予生命，发出稳定精确的信号时，那种创造的兴奋和掌控感，才是他无法割舍的痴迷。
新学期伊始，《模拟电子线路》实验课。陈默的学号排在前面，第一个被助教叫上去测试他设计的运算放大器电路。同组几个同学屏息看着，这实验涉及负反馈深度调整，容易自激振荡（产生无用的高频信号尖叫），是出了名的“翻车”点。
陈默深吸一口气，接通电源。示波器屏幕亮起，预设的低频正弦波输入信号波形清晰稳定。他小心翼翼地开始调节反馈电阻的阻值旋钮。就在他即将调到理论计算的最佳增益点时，示波器屏幕上代表输出信号的波形突然开始剧烈抖动、扭曲，同时，实验室的扬声器里传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啸叫声——典型的自激振荡！
“糟了！”旁边一个同学低呼。助教皱起了眉，准备记录问题。
陈默却没有慌乱。他没有立刻关掉电源，反而死死盯着那扭曲抖动的波形，凝神细听那刺耳的啸叫。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排除着可能的原因：电源滤波不良？布线耦合？还是补偿电容取值不当？他尝试性地微调了一下电路板上一个不起眼的补偿电容。啸叫声的频率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改变，但振荡依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陈默的耳朵捕捉到了啸叫声中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淹没的、固定频率的“基音”。这个声音……这个顽固的、导致振荡的特定频率……他猛地想起了寒假里对着频谱仪吹笛子的那个下午！那个清晰的单音信号峰！
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成形。他飞快地拔掉示波器探头，从自己工具包里拿出一个便携式频谱分析仪（这是他上学期省吃俭用买的二手宝贝），迅速连接到电路的输出端。尖锐的啸叫信号在频谱仪屏幕上瞬间展现出来——一个异常突出的尖峰信号，顽固地矗立在噪声基底之上！正是这个特定频率的反馈信号引发了整个系统的崩溃！
“找到了！是455khz附近的寄生振荡！”陈默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不再犹豫，根据频谱分析的结果，精准地计算并更换了一个数值更小的补偿电容。重新通电。
示波器屏幕上的波形瞬间变得平滑如镜，如同被驯服的烈马。那恼人的啸叫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
助教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堪称完美的输出波形，又看看陈默手里那个还在显示着干净频谱的小小分析仪，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一句：“干得漂亮！这排查思路……够硬核！”
陈默笑了笑，没说话，低头开始整理实验台。指尖拂过那支随意放在工具包旁边的旧笛子，笛身冰凉。他心中一片澄澈。班主任担忧的深渊，他正用自己的方式，一块砖一块砖地填平。而填平这深渊的材料，恰恰来自那些曾被斥为“无用”的热爱与执着。路还很长，但他知道方向在哪，并且，他有能力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