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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姐的业务(八)

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像无数冰冷的针尖。王姐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硬、早已不保暖的旧棉衣,佝偻着背,顶着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清晨空旷清冷的街道上。城市还未完全苏醒,路灯的光晕在薄雪覆盖的路面上投下昏黄而孤寂的影子。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磕碰得不成样子的旧保温杯,杯壁冰凉,硌着她同样冰凉的掌心。杯盖边缘的金属在冷空气里泛着黯淡的光。

几天前从“悦途”那场玉石俱焚的决裂带出的短暂灼热早已熄灭,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更加赤裸的现实。口袋里的钱,除掉还给小陈一部分(她硬塞给他的),再扣除下月勉强能续命的房租,只剩下薄薄几张零票,像几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工作?像她这样四十多岁、毫无专业技能、背着不明过往、额角还带着未褪尽淤青的女人,在这个城市,能做的选择少得可怜。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扫过街边紧闭的卷闸门和招工启事上那些“18-35岁”、“有相关经验”、“形象气质佳”的冰冷要求。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紧缩的绞痛提醒着她身体的极限。最终,她的脚步在一家临街的小面馆前停住了。

“老张面馆”。招牌陈旧,红漆剥落。玻璃门被一层厚厚的、带着油污的白雾笼罩,看不清里面,只有门缝里顽强地钻出丝丝缕缕混合着猪油、碱水和葱花的热气,带着一种粗粝却无比真实的烟火气息。门上贴着一张手写的纸条,墨迹被水汽洇得有些模糊:“招杂工,洗碗择菜,包吃住,工资面议。”

王姐在门口站了很久,雪花落在她花白的鬓角和冻得通红的鼻尖上。她看着那扇模糊的玻璃门,看着门缝里透出的、那点微弱却固执的热气。那热气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穿透她冰冷的棉衣,微弱地熨帖着她冻僵的皮肤。活下去。这个最原始、最卑微的念头,如同沉船落水者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死死攫住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她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沾满油污的玻璃门。

一股浓烈、滚烫、混杂着油烟、煮面汤和廉价洗涤剂味道的热浪猛地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与门外刺骨的寒冷形成了天堂地狱般的反差。王姐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气和喧闹冲击得微微眩晕。

店里不大,挤挤挨挨地摆着七八张油腻腻的方桌。此刻正是早高峰的尾巴,几张桌子旁还坐着埋头吸溜面条的食客,碗筷碰撞声、吸溜声、模糊的交谈声混在一起。一个穿着脏兮兮白围裙、头发花白、背微驼的老头正手脚麻利地从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捞面,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另一个同样围着油腻围裙、身材壮实的女人正粗声大气地吆喝着收拾碗筷,油腻的碗碟在她手里碰撞出清脆又危险的声响。

“老板……招工?”王姐的声音嘶哑干涩,在这片热气腾腾的喧闹里显得微弱而突兀。

捞面的老头闻声抬起头,脸上皱纹深刻,像被风霜犁过无数遍的土地。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飞快地在王姐身上扫了一遍——从她洗得发白的旧棉衣,到她额角未褪尽的青紫淤痕,再到她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泥土和油污的手。他的目光在王姐紧握着的旧保温杯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松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沾着面粉的手指朝后厨方向指了指:“老张在后头。自己进去问。”

王姐顺着方向,掀开油腻厚重的蓝色塑料门帘。后厨更加狭窄、闷热,光线昏暗。巨大的煮面桶翻滚着白茫茫的蒸汽,如同桑拿房。一个身材矮胖、同样围着油腻白围裙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口,奋力挥舞着两把沉重的菜刀,在砧板上剁着一大堆肉馅,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声。案板旁堆着几大盆刚择好的、还带着水珠的青菜。角落里,两个巨大的洗碗池里,油腻的碗碟堆积如山,几乎要溢出来。

“老板?”王姐提高了一点声音。

剁肉的男人动作顿住,猛地转过身。他剃着近乎光头的板寸,脸上泛着油光和汗珠,一双不大的眼睛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和一种底层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与警惕。他上下打量着王姐,目光同样在她额角的伤、旧棉衣和那个保温杯上停留,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他粗声粗气地问,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手里的菜刀还滴着肉沫,“能干啥?洗碗?择菜?手脚快不快?”他语速很快,像连珠炮。

“都能干。”王姐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平静,“手脚……还行。”

老张的目光再次扫过她那双粗糙的手,又落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他似乎想说什么,目光瞥向角落里那堆成小山的油腻碗碟,又看了看案板上待处理的肉馅和青菜。时间就是钱,早市还没彻底结束,午市的准备已经火烧眉毛。他脸上的犹豫只持续了几秒,就被急需人手的现实压了下去。

“行!试用三天!管两顿饭,晚上睡店里后面小仓库。工钱……一个月一千八,干满一个月结!”他语速飞快,不容置疑地开出了条件,几乎没给王姐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现在!先把那堆碗洗了!洗干净点!洗不干净扣钱!”他朝着洗碗池努努嘴,又立刻转过身,继续挥舞起沉重的菜刀,沉闷的“咚咚”声再次响起,震得人耳膜发麻。

王姐没有任何迟疑。她放下那个旧保温杯,脱掉身上厚重的旧棉衣,里面是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单衣。她挽起袖子,露出瘦削却筋骨分明的小臂。走到洗碗池边,看着那堆散发着食物残渣和油腻气味的碗碟山,她拧开了冰冷刺骨的水龙头。

水花四溅。她拿起油腻的丝瓜瓤,挤上刺鼻的廉价洗洁精。冰冷的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袖,刺骨的寒意让她猛地打了个哆嗦。油腻的污垢粘在手上,滑腻腻的,带着令人作呕的触感。她咬紧牙关,用力地、一遍遍地擦洗着。水很冷,手很快冻得通红麻木,指尖刺痛。蒸汽混杂着洗洁精的味道,呛得她喉咙发痒。

时间在哗哗的水声、沉重的剁肉声、前厅隐约的喧闹声中流逝。王姐的动作从最初的僵硬、笨拙,到渐渐麻木、机械。她只是不停地洗,洗,洗。腰开始酸痛,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指好几次差点滑脱碗碟。额角未愈的伤口在汗水的浸润下隐隐作痛。她偶尔停下,甩甩冻僵的手,用袖子蹭掉额角的汗水和油污混合的液体,然后继续埋进那堆似乎永远洗不完的油腻里。

中午的饭点像一场风暴。前厅的喧嚣隔着门帘汹涌地灌进来,催促的吆喝声、碗碟碰撞声更加密集。王姐刚洗完早高峰的碗山,又被塞了一盆需要择的青菜。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飞快地剥去黄叶,掐掉老根。指尖被菜汁染成了绿色,冰凉的水泡得指腹发白发皱。刚择完菜,又一波沾满红油和面汤的碗碟被壮实的女帮工重重地摞在洗碗池边,几乎要倾倒下来。

没有休息,没有停顿。只有老张粗声的催促和女帮工不耐烦的抱怨:“快点!磨蹭啥呢!没看前面都堆成山了!”“那个碗边还有油!重洗!”

汗水混着蒸汽,顺着鬓角流下,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王姐抬起手臂,用同样沾着油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她看着眼前仿佛永无止境的油腻和劳作,看着自己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和绿色菜渍的手,一股巨大的疲惫和生理性的恶心猛地涌上喉咙。胃里空荡荡的,却因为劳累和油烟味一阵阵痉挛。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海里瞬间闪过母亲躺在病床上蜡黄的脸,闪过儿子小辉冰冷疏离的眼神,闪过孙老板那张狰狞得意的脸,闪过殡仪馆里那个冰冷轻飘的廉价骨灰盒……

不能倒下去。

她猛地睁开眼,眼神里最后一点波动被彻底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拧开水龙头,更加用力地擦洗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疲惫、屈辱和绝望,都揉搓进那些油腻的污垢里,随着冰冷的脏水一同冲走。

傍晚,暴风骤雨般的忙碌终于接近尾声。前厅的食客散尽,只留下满桌狼藉。王姐站在洗碗池边,腰几乎直不起来,双臂沉重得抬不起来。手指被冷水泡得肿胀发白,几处裂口在洗洁精的刺激下火辣辣地疼。脸上、头发上、衣服上,都沾满了油污和水渍。她看着池子里最后几个油腻的碗,眼神空洞。

老张撩开门帘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胡乱堆着几块肥瘦相间的肉臊子和几根烫熟的青菜。他把碗重重地放在旁边一张油腻的小桌上,发出“哐当”一声。

“喏,你的饭。”他声音依旧粗声粗气,没什么温度,目光扫过王姐疲惫不堪的样子和那双泡得不成样子的手,又看了看角落里洗得干干净净、摞放整齐的碗碟山,以及案板上处理得干干净净的肉馅和青菜。他脸上的线条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极其细微。“……手脚还算利索。”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算是认可,又指了指那碗面,“吃完把地拖了。后面小仓库自己收拾一下,有张旧行军床。”说完,他不再看王姐,转身掀开门帘又回了前厅。

王姐看着桌上那碗热气腾腾、油汪汪的面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葱花的辛香,霸道地钻进鼻腔,瞬间唤醒了早已麻木的饥饿感,胃里发出一阵响亮的鸣叫。她慢慢挪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手指因为脱力和寒冷,抖得几乎握不住筷子。

她夹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滚烫的热气,送入口中。碱水面的劲道,肉臊子咸香的油脂,滚烫的面汤……粗糙、浓烈、甚至有些油腻的滋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顺着食道滑下,带来一种近乎野蛮的、灼烧般的饱腹感和热量。这热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疲惫。

她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有些急,被烫得微微抽气。滚烫的面汤熏蒸着她的眼睛,视线变得模糊。她只是机械地、近乎贪婪地吞咽着。额角未愈的伤疤在汗水和热气的浸润下隐隐作痛,油腻的汤汁溅到了她同样油腻的袖口上,留下新的污渍。角落里,那只旧保温杯安静地立在油污的地面上,杯壁蒙着一层细密的水汽。

吃完最后一口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王姐放下碗筷,满足地、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浓重食物气息的热气。胃里沉甸甸的暖意暂时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和空虚。她抹了一把嘴,目光落在旁边地上的拖把和水桶上。

休息?没有时间。

她站起身,走向水桶。弯腰时,腰背的酸痛让她闷哼了一声。她拧开同样冰冷的水龙头,接了大半桶冷水,拎起沉重的拖把,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水花溅起,打湿了她单薄的裤脚,冰冷刺骨。她咬着牙,拧干拖把。

油污的地面又湿又滑。她弓着腰,开始用力地拖地。拖把划过油腻的地面,发出沉闷的摩擦声。身体很累,手臂很酸,手指上的伤口泡在冷水里钻心地疼。额角的伤疤一跳一跳地提醒着过往的屈辱。

但此刻,她的动作却异常沉稳。一下,又一下。汗水再次从额角渗出,混着油污滑落。她紧抿着嘴唇,眼神专注而空洞,仿佛这拖地不是劳动,而是一种仪式,一种将过往所有不堪和泥泞,都用力擦洗干净的、沉默的仪式。昏黄的灯光下,她拖地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油腻的墙壁上,显得疲惫而倔强。只有角落里那只蒙着水汽的旧保温杯,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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