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靠在雕刻着奇异花纹的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处的凹痕。这椅子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木质已经被磨得发亮,却依然坚固如初。洞内潮湿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让他裸露的手臂上泛起细小的疙瘩。
“洞神大人,您需要添些茶水吗?”
轻柔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林远转头,正对上那双如秋水般清澈的眼睛。千乌跪坐在他身旁,双手捧着一个青瓷茶壶,纤细的手指在壶身上微微颤抖。
她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裙,领口和袖口绣着淡粉色的花瓣,衬得她肌肤如雪。当林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那白皙的脸颊立刻浮起两朵红云。
“不必了。”
林远摆摆手,注意到千乌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这个叫千乌的姑娘就对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恭敬与羞涩?
林远不是傻子。那种眼神他见过太多次,岐王府里那些女子,幻音坊的众位圣姬姐姐,甚至有时偶遇的富家小姐。只是千乌的眼神中还掺杂着某种他读不懂的东西,像是虔诚,又像是恐惧。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帅?”
林远突然问道,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千乌闻言,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般僵住了。她低下头,声音细如蚊呐:
“洞神大人自然是世间最俊美的。”
林远轻笑一声,目光扫过洞内或站或坐的几十名女子。她们都穿着相似的素色衣裙,年龄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不等,此刻全都低眉顺目,不敢与他对视。只有角落里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偷偷抬眼,在与林远视线相撞的瞬间又惊慌地垂下眼帘。
“你觉得,不代表其她人也这么想,这里几百人,审美总是不一样的。”
林远故意提高声音,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
千乌困惑地皱起眉头,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环顾四周,犹豫道:
“可是...洞神大人就是洞神大人啊。”
林远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他总算摸清了一些情况。这个所谓的落花洞位于娆疆某个与世隔绝的村落,洞中居住着数百名被称为落花洞女的女子。她们相信自己是洞神的妻子,等待着在某个特定时刻与洞神相会。
实际上就是集体自杀。而千乌作为洞主,是最虔诚的信徒,最离谱的一件事就是,一些长相算不得漂亮的女子,连自杀的权力都没有,住在这落花洞的外围,一个人孤独的活着。
“今天晚上,我要开会,先找来三十位女子。”
林远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千乌,
“你呢,之后去休息吧,不用来了。”
千乌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但还是恭敬地俯身行礼:
“听从吩咐。”
林远看着她退下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夜幕降临,洞内点起了数十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三十名女子整齐地跪坐在洞中央,低垂着头。林远注意到那个白天偷看他的麻花辫少女也在其中。
“都抬起头来。”
林远命令道。
女子们迟疑地抬起脸,目光闪烁。林远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你们相信我是洞神。那么,洞神现在要问你们一些问题,必须如实回答。”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
“你们真的相信后会与洞神永远在一起吗?”
一片死寂。林远看到几个年纪较小的女孩互相交换着眼神,却没人敢开口。终于,麻花辫少女咬了咬嘴唇,小声道:
“洞神大人...我们从小就被这样教导。”
“我问的是你们自己的想法。”
林远走近她,
“不是别人教你的。”
少女的眼中泛起泪光:
“我...我不知道。阿娘说成为落花洞女是荣耀,可是...可是我想念山下的弟弟。”
她的话像打开了闸门,几个女孩开始低声啜泣。一个年长些的女子突然抬头,眼中闪烁着林远读不懂的光芒:
“洞神大人,如果您真的是洞神,为什么要问这些?您不是应该...带我们走吗?”
林远心头一震。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如果他继续扮演洞神,就必须按照她们的预期行事;但如果他揭露真相,这些被洗脑多年的女子会相信吗?
“如果我告诉你们,意味着死亡,你们还会愿意吗?”
林远沉声问道。
洞内瞬间炸开了锅。女子们惊恐地交头接耳,有人开始哭泣,有人则愤怒地瞪着林远。
“你不是洞神!”
年长女子尖叫道,
“洞神不会说这种话!千乌洞主说过,升天是去往极乐世界!去往神界与洞神成亲!”
林远正欲解释,洞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岩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林远从木椅上惊起,只见千乌带着五六个女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她换了一身暗红色的劲装,腰间别着那把短刀,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眼中燃烧着林远从未见过的怒火。
“洞神大人,”
千乌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要让我们背弃传统吗?”
林远的目光扫过她身后那几个女子,麻花辫少女低着头不敢看他,另外几个则满脸愤慨,看来,千乌一直在外面偷听。
“我只是说了实话。”
林远站起身,与千乌平视,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洞神,那么,之前自杀的那些女子,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洞内霎时安静得能听见滴水的声音。千乌的瞳孔微微收缩,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身后的一个圆脸女子突然冲上前,手指几乎戳到林远鼻尖:
“因为你不是洞神!”
林远苦笑一声。按她们的逻辑,这确实是个无法反驳的漏洞。但迷信之所以是迷信,就在于它根本不需要逻辑。
“那我问你们,”
林远环视众人,
“就是洞神真的降临,你们如何辨别?”
“洞神自然是天下最美之人,不老不死。”
千乌毫不犹豫地回答,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后面这点我倒是做到了,呵呵。”
林远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千乌眉头紧锁。若是林远说自己是天下最美的男子,她还能接受——在她眼中,这位突然出现在祭坛上的男子确实俊美非凡。可林远说自己不老不死,这就有些。
“我是不是洞神,看你们怎么想。”
林远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其实我理解你们。第一代落花洞女,必然是一群被世俗逼迫得难以活下去的女子组成,只是越来越畸形罢了。”
“胡说!”
圆脸女子厉声喝道。
“难道不是吗?”
林远向前一步,女子们不自觉地后退,
“我知道,在外面,男子可以随意欺辱妻子,女子活得很痛苦。你们的先祖敢离开世俗,在这里自强不息,这不是逃避,也是无声的反抗。”
他停顿一下,目光落在千乌脸上,
“事实上,若是真能找到一位相亲相爱的夫君,那才是你们心里真正的洞神。”
千乌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林远的话像一把利刃,刺入她二十年来深信不疑的信仰核心。她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石壁才能站稳。
“洞神大人刚来到人间,应当是被人间烟火污染了神性。”
千乌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送他去休息。”
“是。”
两个健壮的年轻女子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林远的手臂。
林远没有反抗。在被带离前,他最后看了千乌一眼,唉。
石室比之前的洞穴小了许多,只有一张简陋的石床和一个便桶。铁栅栏门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幽闭的空间里格外刺耳。林远坐在石床上,听着守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铁门开启的吱呀声在寂静的石室中格外刺耳。林远盘腿坐在石床上,背对着门,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
“洞神大人知道我要来,果然是神明。”
千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压抑的激动。
“我是猜到了而已。”
林远没有回头,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节奏。
身后衣裙窸窣,千乌慢慢走近。林远能闻到她身上特有的香气,像是山间野菊混合着某种草药的清香。他缓缓转身,对上那双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千乌今天换了一身靛青色的衣裙,发髻上只簪了一支银钗,朴素得不像个洞主。
“我对您是洞神这件事坚信不疑。”
千乌站定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手指绞着衣带,
“洞神大人为什么要说那些话?这些女子对您朝思暮想,您怎么可以寒了她们的心?”
林远轻笑一声:
“是寒了你的心吧?”
千乌猛地驻足,嘴唇微张,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击中了。她的脸颊迅速涨红,又转为苍白,那双总是含着虔诚的眼睛此刻满是慌乱。
“你喜欢我,”
林远不给她辩解的机会,竖起一根手指,
“一,因为我是你喜欢的类型,”
又竖起第二根,
“二,我从万米悬崖掉落不死,更让你坚信我是神明。”
他放下手,直视千乌的眼睛,
“所以,你想让我做这洞神,一己私欲罢了。”
千乌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撑地,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
“洞神大人,您怎么能这么说?”
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
林远从床上下来,赤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走到千乌面前蹲下。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
“那我要是打你,骂你,你还要跟着我吗?”
千乌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很快又变得坚定:
“自然。”
“可是你们落花洞不是说,和洞神在一起,幸福无比吗?”
林远松开手,站起身俯视着她,
“自相矛盾。”
千乌仰着头,眼中的泪水在火把映照下闪闪发亮:
“洞神大人,您为什么总要说这些奇怪的话?难道,您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女子吗?”
林远捂着脸长叹一口气。这个姑娘怎么这么固执?他转身走回床边坐下,感到一阵无力。虚构的信仰控制着这些可怜的女子。
“好了不谈这个,”
林远换了话题,
“最近,有没有什么人经过落花洞?”
千乌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变:
“好像有,都赶走了。”
林远眼睛一亮。有人经过意味着这里并非完全与世隔绝,或许他能找到离开的方法。
“落花洞啊落花洞,”
他摇着头,语气中带着失望,
“你们早就丧失了成立这落花洞的初衷。有什么靠近就告诉我,是男是女都要带来。”
“是,一定听大人的话。”
千乌低下头,露出雪白的后颈。
“下去下去。”
林远挥挥手,突然觉得疲惫不堪。
千乌缓缓站起身,却没有立即离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大人,小女子还是那句话,您一定要履行洞神的职责,我们,渴望这一天太久了。”
林远眯起眼睛:
“你在教我做事?”
“不敢。”
千乌立刻低下头,但林远还是捕捉到了她眼中闪过的一丝倔强。
“一口一个洞神,把我关在这里,真不知道你是洞神,还是我是。”
“小女子不敢。”
“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
林远没有回头,目光穿透薄雾望向远处隐约的山峦,
“有一个组织叫幻音坊,同样都是女子,她们,可没有你们这么迂腐。”
千乌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衣角:
“离开这里,便是对洞神的亵渎。”
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坚定。
林远转过身,打量着这个固执的姑娘。晨雾在她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麻烦麻烦,”
林远摆摆手,故意用轻快的语气打破沉重的氛围,我要出去走走。
“是,我陪着您。”
千乌微微欠身,动作恭敬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虔诚到卑微。
林远站在落花洞外的平台上,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露水清香的空气。身后,千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林远看着山谷外那片湛蓝的天空,思绪万千。是承认所谓洞神身份,将这些女子遣散,还是让她们回归理性,再把些许高手编入幻音坊呢?好难选择。
前者简单直接,但可能导致这些与世隔绝的女子流离失所;后者需要时间和耐心,却能给她们一个真正的归宿。但无论哪种选择,都必须先打破她们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
“洞主!”
一个急促的声音打断了林远的思绪。
山路转弯处跑来一个年轻女子,正是那个曾经偷看林远的麻花辫少女。她气喘吁吁地在千乌面前停下,脸上带着不寻常的兴奋。
“什么事这么慌张?”
千乌皱眉问道。
“我们发现有人一直在落花洞外徘徊,”
少女偷瞄了林远一眼,压低声音,
“很难对付,是几位护花使拿下的,要...?”
千乌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转向林远:
“当然是带洞神大人去了。”
“这人什么来头?”
千乌随口问道。
少女脚步不停:
“回洞主,是个男子,武功很高,伤了我们三个护花使才被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