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宫外,微风卷着落叶在金阶上翻滚。李存勖站在丹墀最高处,明黄色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十二串冕旒后的面容如冰封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望着远处城门方向,那里应该出现晋王的仪仗。这位让他感受不到丝毫亲情的父亲,终于要见他这个登基称帝的儿子了。
“陛下,陛下!”
一个小太监慌不择路地奔来,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绊倒,整个人扑倒在李存勖脚前。额头磕在青石上,立刻见了血,但小太监顾不上擦,抬起惨白的脸:
“晋王的马车刚进入洛阳,晋王便...便薨了!”
一片枯叶恰在此时飘落在李存勖肩头。他伸手拂去,动作优雅而缓慢,仿佛只是掸去一粒尘埃。
“父皇薨了?”
声音平静得可怕。小太监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接话。
李存勖望向远处,秋日的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冕旒的阴影遮住了眼睛。他沉默了整整五息,才开口道:
“用朕的龙辇,将晋王接来吧。”
“遵、遵旨。”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退下。李存勖转身走向大殿,龙袍下摆在石阶上拖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背挺得笔直,似乎晋王的死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洛阳城内,大军转眼变成了送葬的队伍。士兵们默默摘下红缨,换上白巾。百姓们闻讯纷纷披麻戴孝,商铺关门,街巷寂然。消息传到宫中,李存勖只下了一道口谕:
“国丧期间,不得影响百姓日常。”
当夜,灵堂设在了紫宸殿。李存勖没有去看入殓仪式,而是独自坐在太极殿的龙椅上,手中握着一封未拆的信。殿内只点了几盏灯,阴影在梁柱间游走,如同无形的幽灵。
“陛下。”
林远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
李存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进来:
“秦王,此战,如何?”
林远单膝跪地:
“我等,皆败了。袁天罡打断晋王双腿,废其功力。”
龙椅扶手上的金漆被李存勖捏出了裂痕。冕旒后的眼睛终于有了波动。
“晋王让我转告陛下。”
林远犹豫了一下,
“过去种种,不论如何,陛下都是他的儿子。”
殿内静得能听见灯花爆裂的声响。李存勖挥了挥手: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林远躬身退出大殿,却在关门时停顿了一瞬。
厚重的殿门缓缓闭合,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李存勖独自坐在龙椅上,终于拆开了那封信。信纸只有一张,上面是李克用潦草的字迹,墨迹多处晕开,像是曾被水打湿过:
「存勖吾儿:
父负汝多矣。吾与汝,骨肉至亲,然父尝疑汝,至今愧憾。
昔与袁天罡战,吾已命在旦夕。幸见汝登九五,君临天下,虽死无憾。然帝王之位,孤家寡人,汝当慎之。袁天罡之不良人,潜形匿迹,无孔不入,切不可忽。
吾殁之后,晋地当固,燕土宜收。燕王,吾所立也;契丹,吾约为兄弟也。彼皆背晋附梁,汝既破朱梁,燕地可早图之。
至于岐国,有岐王、秦王并王彦章在,势未可动。父以为,当以柔术谋之,遣一介之使,约以盟好,徐图后计。
存勖,汝当勉力,为一代贤君,名垂青史。如此,父于九泉之下,亦感慰藉。」
李存勖的手指开始颤抖。他猛地将信纸按在胸口,冕旒剧烈晃动,串珠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空荡的大殿里,一滴泪砸在信纸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这位年轻的帝王弓起背,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他左手死死攥着龙椅扶手,右手扶着额头,指节发白。
“父亲。”
声音哽咽得变了调,
“孩儿错怪了你...你走了...孩儿...真的没有依靠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索性闭上眼,任由它们在脸上纵横。多少年了,自从母后去世,自从汴州之战后父子反目,他就再没叫过一声。
“追封,父皇为武皇帝,庙号太祖。”
夜色沉沉,洛阳城中的客栈灯火微弱。
林远推门而入时,李星云正坐在窗边擦拭龙泉剑,张子凡则倚在桌旁,折扇轻摇,目光若有所思。见他进来,二人同时抬头。
“林兄,”
李星云收起长剑,眉头微皱,
“我担心袁天罡还会让假李作乱。”
林远走到桌边,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眼神略显疲惫。
“他肯定会这么做的。”
他低声道,
“只是,袁天罡得罪了李存勖,岐国也不会支持假李。没有诸侯支持,假李成不了气候。”
张子凡合上折扇,轻轻敲击掌心:
“也是你有先见之明,否则袁天罡一定会对李存勖动手。”
林远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纹路间隐约残留着魃阾石留下的灼痕。孤岛一战,他强行催动真气,如今经脉受损,短时间内再难运功。换句话说,他现在,就是个废人。
“林兄,你与袁天罡一战,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李星云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太厉害了。”
林远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我想一个人去走走。”
他站起身,声音平静,
“李兄,张兄,李存勖不会阻拦你们离开,安心。”
李星云和张子凡对视一眼,最终点头:
“好。”
夜风微凉,林远独自走在洛阳城的街道上。
街道两旁的商铺早已关门,只有零星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摊开手掌,一片枯叶悄然飘落,静静地躺在掌心。
他低头看着那片叶子,忽然自嘲地笑了。
上一次如此无力,还是在被袁天罡囚禁的时候。但那时,他至少还有恢复的希望。而这一次,他连真气都无法调动,甚至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
一个没有功力的林远,还有资格待在女帝身边么?
他攥紧落叶,指节微微发白。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在他脚边打了个旋,又悄然散去。
…
半个月后,青城山云雾缭绕,山间小径上,李星云一行人缓步而上。
蚩梦跟在李星云身后,嘴里叼着一根草叶,一脸不满地嘟囔着:
“李星云,小锅锅到底去哪了?这都半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李星云挠了挠头,无奈道:
“那晚他说去走走,谁知道他跑哪去了?”
姬如雪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他伤势未愈,一个人在外,总归不安全。”
张子凡轻摇折扇,笑道:
“林兄行事向来有分寸,或许只是需要静养一阵子。”
正说着,众人已走到剑庐前,却见一道红衣倩影立于门前,正是幻音坊的梵音天。
“李公子,您终于回来了。”
梵音天微微行礼,目光却扫过众人,似在寻找什么。
“梵音天?你怎么在这儿?”
李星云有些意外。
“女帝已知孤岛一战之事,特命我来接林远回凤翔养伤。”
梵音天说着,又环顾四周,
“林远呢?”
李星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呃……我也不知道。”
“什么?!”
梵音天眉头一皱,语气微冷,
“他没有跟着你们吗?!”
一旁的侯卿把玩着玉笛,漫不经心地说道:
“也许,是去见情人了,呵呵,咩~”
梵音天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长得俊逸非凡,怎么说话一股羊味?
侯卿察觉到她的目光,无奈地瞥了一眼蚩梦,心中暗叹:
“这丫头,竟然找了一只羊给我换血,真是毫无品味。”
与此同时,凤翔城内一处偏僻的角落,一间破旧的茅屋静静伫立。
屋内,林远坐在木桌旁,手中数着几枚铜钱,嘴角微微扬起:
“日子虽然苦,倒也难得清闲。”
这半个月来,他隐姓埋名,独自在此休养。虽然丹田内的真气尚存,但经脉受损严重,内力无法运转。更奇怪的是,他总觉得体内似乎有一股更强的真气封住了某些穴位,让他无法彻底恢复。
“难道是袁天罡特意封了我的穴位?”
林远低声自语,
“没必要吧,反正我也打不过他。”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岐王府方向,眼神深邃。
“女帝,现在回去,只会让她担心吧。”
他苦笑一声,
“一个废人,又能做什么呢?反正自己经常出门在外,她会认为,自己有什么事情要做吧。”
窗外,夕阳西下,余晖洒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一抹淡淡的孤寂。
…
一年后的洛阳,天下第一都城的繁华掩盖不住阴影中的暗涌。
一处隐秘的密室中,烛火微弱,空气中弥漫着酒气。一位将领甩了甩昏沉的脑袋,努力睁开眼,却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唯有两道身影立于身前。
“这……这是在哪?”
他声音沙哑,带着宿醉的茫然。
戴着面具的男人背对着他,身旁站着一名面容冷峻的男子。
“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面具人的声音低沉如铁石相击,不容置疑。
“属下遵命。”
身旁的男子抱拳应命,随即转身,目光落在醉酒的将领身上。
下一刻,他的面容竟如蜡般融化、重塑,转眼间变得与那将领一模一样!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将领彻底清醒,惊恐地挣扎起来,
“你们要造反吗?!”
“呵呵呵……造反?”
面具人缓缓转身,面具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正是不良帅袁天罡!而他身旁之人,赫然是不良人总舵主,三千院。
“在下不良人天藏星。”
易容成将领的男子微微一笑,语气却冷如寒冰,
“郭将军,得罪了。”
…
皇宫内,丝竹声声,伶人们水袖翩跹,正在戏台上演绎着一出《长恨歌》。
李存勖斜倚龙椅,指尖轻叩扶手,眼中带着陶醉。镜心魔手持玉笛,吹奏着婉转的曲调,为这场宫廷雅乐添了几分诡谲。
突然,一名太监跌跌撞撞闯入殿中,脸色惨白:
“陛下!陛下!禁军……禁军封锁了洛阳城!”
李存勖猛地站起,冕旒珠玉碰撞作响:
“什么?!郭崇韬呢?!”
太监伏地颤抖:
“据、据说……就是郭将军下的命令。”
“不可能!”
李存勖怒喝一声,一把抽出案上的天子剑,寒光乍现,
“郭崇韬乃朕心腹,岂会叛朕?!”
镜心魔迅速上前拦住:
“陛下!为今之计,当先离开洛阳,召集各地守军平叛!”
李存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眼中怒火与杀意交织,但最终咬牙道:
“走!”
李存勖换了一身素袍,在镜心魔,贴身太监以及几名心腹侍卫的护送下,悄然穿过皇宫密道。
然而,当他们刚踏出密道出口,四周火把骤然亮起!
“陛下,夜深露重,这是要去哪儿啊?”
假扮成郭崇韬的天藏星三千院带着一队禁军,笑意森然。
李存勖冷笑:
“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你们狗胆!传通文馆!”他厉声喝道。
镜心魔唇角微扬,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一支烟花,指尖一搓,
“咻——嘭!”
烟花在夜空中炸开,不多时,通文馆众人如鬼魅般出现。
“给朕拿下郭崇韬!”
李存勖怒指对面的郭崇韬。
通文馆众人静立不动,仿佛没听见一般。
“朕的命令你们听不见吗!”
李存勖暴怒,手按剑柄。
“二弟,急躁易怒,可不是义父教我们的为君之道啊。”
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李嗣源缓步走出,身后跟着巫王,那张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李嗣源?!”
李存勖瞳孔骤缩,
“你何时潜入的洛阳!”
李嗣源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二弟啊二弟,你宠信伶人,给他们高官厚禄,可你有没有想过。”
他忽然凑近,声音如毒蛇吐信,
“一群戏子,下九流的东西,懂什么叫忠诚?”
李存勖脸色铁青,猛地转向郭崇韬:
“你为何背叛朕!”
郭崇韬微微一笑,面容突然如水波般扭曲,转眼化作一张陌生的脸,正是不良人天罡三十六校尉之首,三千院!
“有没有可能。”
三千院笑眯眯道,
“我根本不是郭崇韬呢?”
李存勖踉跄后退一步,脑中闪过无数画面——禁军的异常调动,通文馆的消极怠工,甚至是那些被他罢免的伶人诡异的眼神,
“你们。”
他声音发颤,
“悄无声息地替换朝臣,掌控禁军,没有内应绝无可能!”
他猛地瞪向镜心魔,
“是你!你果然是不良人!”
镜心魔掩唇轻笑,眼中尽是戏谑:
“陛下如今才想明白,真是枉费了林远当初特意提醒您呢。”
“袁天罡杀了义父,如今又要弑君。”
李存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贴身太监刘公公挡在他身前,声音虽阴柔,却坚定无比。
“镜心魔!身为陛下近臣却里应外合,老身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得逞!”
李存勖恍惚间失了神,他没有想到,这个老太监,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护在自己身前。
“李嗣源!你们以为杀了朕就能高枕无忧?老九,老十,马上就会来。”
“李存忠和李存孝那两个家伙,如今怕是已经被禁军软禁了。”
“秦王,也会为朕报仇的。”
“林远?”
李嗣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
“他敢对大帅出手,能留条命都是大帅开恩!现在。”
他讥讽地挑眉,
“说不定在哪个阴沟里苟延残喘呢。”
林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无数禁军手持火把将这里团团围住。火光照亮了李嗣源志得意满的脸,也映出了李存勖眼中最后的决绝。
“朕就是死。”
他缓缓拔出天子剑,
“也要让你们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