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之上,易容人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继续着他的挑衅,话语却如同毒针,不仅刺向李畴,更扫向这夜幕下繁华而腐朽的帝都。
“李六郎,你就甘心一辈子当赵家这艘破船上的裱糊匠?看看这汴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蔡老儿贪得无厌,童阉奴妄图军功,连高弄臣都能位列三公!满朝文武,有几个心系黎民,有几个想着边防?都在忙着争权夺利,忙着讨好那个只知道写字画画的皇帝!”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极远,带着一种愤世嫉俗的癫狂和看透一切的冰冷。
“这样的朝廷,值得你效忠?这样的王朝,还能撑几天?你守着皇城司,守着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又能改变什么?不过是延缓它腐烂的速度罢了!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李畴立于墙下,月光照着他半张侧脸,依旧平静,但荣安敏锐地察觉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而另一边,阿修罗已经风卷残云般将那只烤鸡连肉带骨啃得干干净净,甚至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油乎乎的手指。但他脸上那片刻的满足和憨傻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巨大的身躯绷紧,目光死死锁定着墙头上的易容人,那双铜铃大眼里充满了担忧,甚至……是一丝恐惧?
他瓮声瓮气地,用只有身旁荣安能听到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沉重说道:“……阿六……不是他的对手。”
荣安心中猛地一沉,阿修罗竟然直接断言李畴不是那易容人的对手?
她立刻重新将全部注意力投向对峙的两人,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分析。
之前的感觉没有错!
李畴看似平静,但他周身的气息并非绝对的掌控和从容,而是……一种极致的谨慎,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紧绷和紧张,这在她与李畴有限的接触中,是绝无仅有的!通常他都是那个深不见底、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下棋人。
而墙头上那个易容人,虽然言语癫狂挑衅,但他站立的身姿,呼吸的韵律,都透着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沉稳,那是一种源于绝对实力的自信!他之前的袭击,恐怕真的只是“小打小闹”,是为了引出李畴,或者……另有目的?
就在她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
那易容人似乎厌倦了无谓的口舌之争,或者说,他达到了某种激怒对方或确认某事的目的。
他毫无征兆地动了!
没有怒吼,没有蓄力,甚至没有明显的预兆!
他就像一道撕裂夜色的黑色闪电,从高高的墙头俯冲而下!
速度之快,远超之前与荣安交手之时,甚至在空气中拉出了一道模糊的残影!
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只有李畴!
“小心!”
荣安和阿修罗几乎同时出声。
李畴瞳孔骤缩,一直静立的身形终于动了!
他脚下步伐变幻,如同鬼魅般向侧后方滑开,试图避开这雷霆万钧的扑击。
然而,那易容人仿佛早已算准了他的所有反应!
身在半空,竟能违背常理般地拧身变向,右手五指成爪,指甲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直抓李畴面门,左手并指如刀,悄无声息地戳向李畴肋下要害!
一招两式,狠辣刁钻到了极点!
李畴避无可避,只能硬接!
他双臂交错,格挡面门一爪,同时腰腹发力,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肋下指刀。
“嘭!”
气劲交击的闷响如同擂鼓!
李畴身形巨震,向后连退三步,才勉强卸去那股磅礴巨力,脚下的青石板竟被踩出了细微的裂纹!
他脸上那惯有的平静终于被打破,露出一丝苦色。
而那易容人落地无声,如同羽毛,一击不中,毫不停滞,身形如陀螺般旋转,双腿如同两根铁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狂风暴雨般扫向李畴下盘!
荣安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她的“超级计算机”大脑全速运转,试图分析易容人的武功路数,寻找破绽,但越看越是心惊。
此人的武功,太诡异,太强大!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沛然莫御的内力,劲风激荡,显然内力修为已臻化境,远在李畴之上。
交手时产生的气爆声就是明证。
他的移动方式完全违背了常理,时而如柳絮飘飞,难以捉摸,时而如陨星坠地,迅猛绝伦。
那种与李畴同源的诡异感更加强烈,但在他身上,这种诡异被放大,糅合了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本能和杀戮欲望。
而他的腿法、拳劲中,蕴含着大开大阖、势大力沉的战阵搏杀技巧,如同冲锋陷阵的猛将,每一击都追求最大的破坏力。
同时又夹杂着各种精妙狠辣的拳脚指爪功夫,点、戳、抓、拿,无一不是攻向人体最脆弱要害,阴毒无比。
最可怕的是那些完全不符合任何已知武学套路的诡异动作,身体扭曲的角度,发力方式的刁钻,仿佛他的骨骼和肌肉可以随意变形重组,总能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发起攻击。
这三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在他身上竟然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刚柔并济,正奇相合,转换之间流畅自然,毫无滞涩!
在荣安超越常人的动态视觉和分析能力下,竟然找不出任何明显的破绽和规律!
他的攻击如同汹涌的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毫无喘息之机。
李畴显然也陷入了极大的苦战。
他将那鬼魅般的身法施展到极致,在方寸之地腾挪闪避,双手或指或掌,不断封、挡、卸、引,试图化解对方狂猛的攻势。
他的招式依旧精妙,应对依旧冷静,但荣安清晰地看到,他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略微急促。
他从最初的势均力敌,渐渐变得守多攻少,显得吃力起来!
那易容人的攻势越来越狂猛,笑声也越发沙哑刺耳:“怎么了?李六郎!你的‘幽冥鬼步’呢?你的‘截脉指’呢?就只会躲了吗?皇城司让你变得如此废物了吗?”
他话音未落,身形猛然一顿,由极动转为极静,随即右拳收于腰际,全身骨骼发出一连串轻微的爆响,整个人仿佛一张拉满的强弓,凝聚起一股令人心悸的恐怖力量!
下一刻,他吐气开声,一拳轰出!
这一拳,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最纯粹、最霸道的力量和速度!
拳风所过之处,空气仿佛都被打穿,发出低沉如闷雷般的音爆!
目标直指李畴胸膛!
李畴脸色剧变,他知道这一拳不能硬接!
他脚下步伐连踩,身形如同鬼影般向后急退,同时双手在胸前急速划圆,试图以柔劲化解。
然而,那拳速太快,力量太猛!
“轰!”
拳劲最终还是撞上了李畴布下的防御气劲!
李畴闷哼一声,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巷道的墙壁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碎石簌簌落下。
他勉强站稳,嘴角已然渗出了一缕鲜红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
“阿六!”
阿修罗目眦欲裂,怒吼一声,再也按捺不住,反手就欲拔出背后的巨刃!
“别动!”
李畴猛地抬手制止,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死死盯着前方缓缓收拳,气息依旧平稳悠长的易容人,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置信和愤恨……
易容人甩了甩手腕,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拳只是随手而为。
他沙哑地笑着,一步步向李畴逼近。
“看来,这些年你养尊处优,确实退步了不少。真是……令人失望。”
巷道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荣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握住了拳头,大脑疯狂运转,思考着任何可能破局的方法。
这个易容人的强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李畴受伤,阿修罗被命令不得插手,难道今晚……
就在这时,那易容人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侧耳似乎倾听了什么,随即冷哼一声。
“哼,碍事的家伙来了。”
说罢,他竟不再理会受伤的李畴和紧张的荣安二人,身形一晃,如同青烟般再次掠上高墙,几个闪烁,便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他刚消失不久,远处便传来了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巡夜的禁军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正在赶来。
巷道内,只剩下倚着墙壁喘息、嘴角带血的李畴,一脸焦急又不敢轻举妄动的阿修罗,以及心绪如同翻江倒海般的荣安。
月光依旧清冷,映照着这一片狼藉和沉默。
那个易容人……究竟是谁?
……
巷道中的血腥气与对峙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李畴倚着墙,拭去嘴角的血迹,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他看了一眼满脸焦急的阿修罗,又深深望了一眼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的荣安,声音带着受伤后的虚弱,却依旧不容置疑。
“阿修罗,送我回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荣安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疏离:“安正字,今晚之事,与你无关。忘了它,莫要多管闲事。”
说罢,不再给荣安任何询问的机会,在阿修罗小心翼翼的搀扶下,两人步履略显蹒跚地消失在巷道的另一头。
荣安独自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官袍,带来刺骨的凉意。
李畴最后那警告的眼神和“莫要多管闲事”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她知道,李畴与那易容人之间的恩怨,水深得足以淹死人,绝非她目前能够掺和。
但是,她真的能置身事外吗?那易容人与金国明显有牵连,而金国……“海上之盟”……
一切的突破口,或许就在这里!
她不再犹豫,立刻转身,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崇文院分配给她的那间僻静值房。
关上房门,插好门闩,她点燃烛火,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却照不亮她心头的沉重。
她需要信息,需要理清头绪!
那个易容人带来的压迫感,金人赤裸裸的威胁,李畴异常的凝重,还有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朝局……所有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那份关乎国运的盟约。
她铺开纸张,磨墨润笔,并非要书写,而是借助这个过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脑海中所有关于“海上之盟”的信息,无论是来自这个时代安荣的记忆碎片,还是来自未来那个灵魂的宏观认知,进行系统地梳理和整合。
烛火摇曳,映照着她专注而锐利的眼眸。
海上之盟背景与缔约过程梳理。
宋方动机,核心目标是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 这是自后晋石敬瑭割让以来,历代北宋君王和士大夫心中难以释怀的执念,是“雪耻”与“完成祖宗未竟之业”的象征。燕云之地不仅是战略屏障,更是政治正确。
然而战略误判,“以夷制夷”。 见新兴的金国势如破竹,屡败辽国,便天真地认为可以借助金人的力量摧毁世仇辽国,自己则趁机收复失地,代价仅仅是转交原本给辽国的岁币。完全低估了金人的野心和战斗力,高估了自身实力。
大宋内部以童贯、蔡京为首的主战投机派,渴望通过此役获取不世军功和政治资本,尤其是童贯,封王的野心炽烈燃烧。
金方动机则是建国需求,女真初建金国,需要稳定外部环境,尤其是应对庞大的邻国辽。与宋联盟,南北夹击,可以最大限度地分散辽国兵力,加速其灭亡。
双方的经济利益,宋承诺的巨额岁币,对刚刚立国、财力相对薄弱的女真政权是极大的补充和诱惑。
金通过结盟过程,窥探宋国的政治、军事实力以及朝廷效率。事实上,宋国在盟约商议和执行过程中的拖延与笨拙,已经让金人开始心生轻视。
根据她所了解的东国历史轨迹。
辽国衰败是由于天祚帝耶律延禧昏庸无能,国内叛乱四起,国力大衰。
完颜阿骨打领导的金军战斗力强悍,连续取得对辽关键性胜利,势不可挡。
北宋君臣看到辽国的颓势和金国的崛起,产生了“有机可乘”的错觉,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收复故土良机。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政和七年,也就是三年之前,宋朝通过边境情报网络,确切得知金国已攻占辽国东京道。宋徽宗与蔡京、童贯等人认为时机成熟,开始秘密筹划联金事宜。
两年之前,宋廷派遣武义大夫马政等人由登州乘船渡海,以买马为名,首次抵达金国,与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接触,表达了联合灭辽的意向。
宣和二年,也就是去年,她穿越来的时候,宋廷再次派遣使者,这一次是更为关键渡海使金。与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及其核心成员进行了详细谈判,最终正式达成了“海上之盟”!
盟约核心约定金军攻取辽中京,宋军攻取辽燕京及西京。灭辽后,燕云之地归宋,宋将原每年给予辽国的五十万岁币转赠金国。
写到这里,荣安的笔尖顿住了,她的眉头紧紧锁起。
问题就出在这里!
盟约去年就已经正式签订了!
按照约定,双方应该协调行动,尤其是宋军,应该积极筹备,择机北上,攻打辽国的南京析津府!
但是,从她穿越至今,在汴京的所见所闻,除了在高层小圈子里的密谋和争吵,以及金人使者焦急的催促之外,完全没有看到任何大规模军事调动的迹象!
朝廷没有公开下旨动员,边境没有传来大军集结的讯息,就连枢密院和兵部,似乎也处于一种奇怪的“静默”状态。
童贯不是狂热的主战派吗?他为什么不积极推动出兵?蔡京在等什么?皇帝又在犹豫什么?
宋朝这边,在正式缔约后,竟然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停滞”!
迟迟未动,连派兵的计划和风声都几乎没有!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王公子会如此焦躁,甚至不惜让她这样一个“多面间谍”来“全力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