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这天,1984年的第一场雪终于停了,日头从云层后头露出半张脸,照在靠山屯家家户户的房檐上。那雪积了足有尺把厚,把整个屯子捂得严严实实,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就剩下各家的烟囱还在那儿突突地冒着黑烟,显着点儿活气。
赵家新房的大玻璃窗上,早就贴好了赵卫国亲手剪的窗花——喜鹊登梅,还有用红纸写的福字,倒着贴的,取个“福到”的吉利。房檐下头,挂着一排溜的冻货——两只收拾干净的大公鸡、几条大马哈鱼、还有年前杀猪留下的半拉猪后鞧,都冻得硬邦邦的,敲上去梆梆响。
“哥,啥时候贴对子啊?”赵卫东趿拉着新棉鞋,从外头跑进来,带进一股冷气,脸蛋子冻得通红。
赵卫国正跟爹赵永贵在堂屋里收拾鞭炮。今年他特意让王猛从县里捎回来两挂“大地红”,各五百响,还有十来个二踢脚,五六根“穿天猴”。这在屯子里,可是头一份的阔气。
“急啥,等日头再高点儿,胶水不冻了再贴。”赵卫国头也不抬,小心地把那两挂红艳艳的鞭炮盘好,生怕受了潮。
赵永贵抽着烟袋,眯眼看着儿子摆弄这些物什,心里头舒坦。往年过年,能买挂一百响的小鞭儿就不错了,还得拆开来一个个放,哪像今年,这阵仗,啧啧。
“爹,今年三十儿晚上,咱家也学学城里人,看春晚不?”赵卫国问道。他记得中央电视台的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就是1983年办的,这1984年是第二届。
“啥晚?”赵永贵没听明白。
“就是春节联欢晚会,电视上放的,有唱歌的、说相声的、演小品的,可热闹了。”
“咱这穷乡僻壤的,上哪弄电视去?”赵永贵摇摇头。
赵卫国笑了:“猛子他姑父在县里文化馆,他家有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猛子说了,三十儿晚上借过来,接到咱家院里的电线上,让咱屯子的人都来看看!”
这话一出,连在灶房里忙活的王淑芬都探出头来:“真的?那可太好了!俺早就听说那玩意儿神道道的,里面有人影儿!”
赵卫东和赵卫红更是乐得直蹦高,围着赵卫国问东问西。
黑豹也被这热闹气氛感染了,摇着尾巴在屋里转悠,时不时用湿鼻子蹭蹭赵卫国的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过年了,有没有我的好处?
晌午头,日头足了,赵卫国端着打好的浆糊,领着弟妹开始贴春联。新房的气派朱红大门上,贴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万象更新”。这是赵卫国自个儿想的,赵永贵说这词儿大气。
东西厢房、仓房、甚至猪圈鸡窝上都贴了小红条。猪圈上贴的是“肥猪满圈”,鸡窝上是“金鸡满架”,仓房上是“五谷丰登”,连黑豹的狗窝旁都贴了个“六畜兴旺”,把张小梅看得直乐。
“你笑啥?”赵卫国一边抹平春联上的褶皱,一边问。
张小梅抿着嘴:“哪有给狗窝贴春联的?就你主意多!”
“黑豹是咱家功臣,当然得有它的份儿!”赵卫国理直气壮。
黑豹似乎听懂了,昂着头在贴了红纸的狗窝前走了两圈,很是威风。
贴完春联,王淑芬和张小梅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了。这是赵家在新房里过的第一个年,自然要格外丰盛。
大铁锅里炖着酸菜白肉血肠,那酸菜是秋末王淑芬亲手腌的,这会儿正到味儿的时候,配上五花三层的猪肉和灌得扎实的血肠,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另一口锅里是小鸡炖蘑菇。鸡是自家养的笨鸡,蘑菇是秋天赵卫国从山里采的榛蘑,晒干了保存到现在。鸡肉紧实,蘑菇吸饱了汤汁,鲜得能让人把舌头咽下去。
灶台上还摆着预备下锅的食材:泡发好的干豆角等着和排骨一起炖,粉条准备和猪肉炖,一条大鲤鱼要红烧,取个“年年有余”的吉利。还有自家灌的肉肠,已经蒸好了,就等着切片装盘。
“淑芬啊,今年这年夜饭,比咱结婚那年还硬实!”赵永贵背着手在灶房转了一圈,忍不住感慨。
王淑芬一边麻利地切着酸菜,一边笑:“那可不,托你儿子的福!谁能想到咱家能有今天?”
傍晚时分,天刚擦黑,屯子里就零星响起了鞭炮声。赵家也开饭了。
堂屋的大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中间是冒着热气的酸菜锅,旁边是小鸡炖蘑菇、红烧鲤鱼、排骨炖豆角、猪肉炖粉条、蒜泥白肉、熘肥肠、炒笨鸡蛋...足足十二个菜,取个“月月红”的彩头。
赵永贵作为一家之主,先举起了酒杯,里面是烫好的“北大仓”:“今年是咱家搬新房头一年,日子越过越红火,来,都端杯,走一个!”
全家人都举起酒杯或糖水碗,连赵卫东和赵卫红也分到了一点甜滋滋的果子露,高兴得小脸放光。
“祝爹娘身体健康!”赵卫国带头说道。
“祝大哥大嫂事事顺心!”赵卫东机灵地接上。
“祝咱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张小梅红着脸说。
黑豹也有自己的年夜饭——一个大搪瓷盆,里面是肉汤泡饭,还加了好几块没放盐的肉和一根大骨头。它吃得呼噜呼噜的,尾巴摇得跟风车似的。
一家人吃着喝着,说着笑着,窗外是零下三十度的严寒,屋里却温暖如春。
吃到一半,王猛和李铁柱来了,还真把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给搬来了。这下可热闹了,赵卫东和赵卫红也顾不上吃饭了,围着那神奇的小盒子转悠。
“卫国,线接好了,一会儿八点就开始!”王猛忙活得一头汗。
赵永贵和王淑芬也好奇地瞅着那电视,他们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亲眼见这玩意儿。
晚上八点整,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当那个小盒子里真的出现人影,还传出歌声时,赵家屋里一片惊叹。
“哎妈呀,真有人!”
“这声儿真亮堂!”
“你看那闺女长得真俊!”
不光是赵家人,左邻右舍听说赵家有电视,能看春晚,也都凑过来了。屋里很快就挤满了人,后来的只能站在门口、窗外看。
赵卫国早有准备,把堂屋的门敞开着,又在院里生了堆火,让大家能暖和点。他还端出了冻梨、冻柿子、瓜子、花生,让大家边看边吃。
这一晚,靠山屯的大人小孩几乎都聚在赵家院里,盯着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看着马季、姜昆说相声,听着李谷一唱歌,笑声、掌声一阵接一阵。
赵卫国站在人群后头,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心里头感慨万千。重生回来一年半,他终于让家人过上了像样的日子,也让屯里乡亲见识了什么是新生活。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晚会达到了高潮。主持人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三、二、一!新年快乐!”
就在这时,赵卫国点燃了早就挂在长竿上的那挂五百响的“大地红”。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瞬间响彻夜空,红色的纸屑飞溅,浓浓的火药味弥漫在寒冷的空气里。
紧接着,屯子里其他人家也纷纷放起了鞭炮,此起彼伏,把个靠山屯吵得跟开了锅似的。
赵卫国又拿起一个二踢脚,点燃引信。“砰——啪!”第一响在地上炸开,第二响在空中绽放。
“哥,让我放一个,让我放一个!”赵卫东跃跃欲试。
赵卫国递给他一根“穿天猴”,教他拿稳了。赵卫东紧张又兴奋地点燃引信,“咻——”的一声,那“穿天猴”拖着亮尾巴直窜上天,在夜空中炸开一朵小小的火花。
黑豹起初被鞭炮声吓得钻回了窝,只探出个脑袋往外看。后来见主人们都乐呵呵的,它胆子也大了些,小心翼翼地从窝里出来,站在赵卫国腿边,仰头看着满天飞舞的火花。
放完鞭炮,来看电视的乡亲们才陆续散去,个个脸上都带着笑,都说今天开了眼界。
送走客人,赵家一家人还沉浸在兴奋中,毫无睡意。王淑芬又去灶房下了饺子,是猪肉酸菜馅的,取个“迎新”的意思。
吃着热腾腾的半夜饺子,赵永贵抿了口小酒,看着窗子上红艳艳的窗花,感叹道:“这一年,跟做梦似的。”
王淑芬接话:“是啊,去年这时候,咱还住在那个四处漏风的土坯房里,为给你抓药的钱发愁呢。谁能想到今年就住上这亮堂堂的大砖房,还能看上电视?”
赵卫国没说话,只是笑着给爹娘碗里各夹了个饺子。他心里清楚,这才只是个开始。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起,未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吃完饺子,天都快亮了。一家人这才准备歇下。
赵卫国回到自己屋里,黑豹也跟着进来,熟练地在炕脚找了个位置趴下。窗外,偶尔还有零星的鞭炮声传来,预示着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1984年,他二十岁,家有新房,事业起步,爱情甜蜜,忠犬相伴。赵卫国躺在热乎乎的炕上,听着身边黑豹均匀的呼吸声,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期待。
这爆竹声声辞旧岁,迎来的是崭新的、充满希望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