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抬手止住了翠儿的嘲笑,轻声道:“莫要胡说。你仔细听,这歌的旋律……虽然唱得……不甚悦耳,但其调式颇为新奇,与现今流传的曲牌皆不相同。还有这歌词,直白大胆,却……却莫名真挚。”
婉娘原本微蹙着眉,忍受着这不堪入耳的噪音。但听着听着,她乐师的素养让她本能地从那支离破碎的调子里,捕捉到了几个核心的音符和一种前所未见的抒情方式。
这旋律……虽然被唱得面目全非,但其内在的骨架,似乎异常简洁而优美。她下意识地用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摸索着,将那几个音符串联、延展,心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一段与那公鸭嗓所唱相似却又云泥之别的婉转旋律。她甚至觉得那位歌唱者在某个转折处的处理极为别扭,便顺着乐感,轻轻一带,改成了一个更圆融哀婉的过渡。
她冰雪聪明,乐感极佳,光是听完那漏洞百出的演唱,竟真的大致还原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原本应有的、简单而优美的旋律框架。
鬼使神差地,她将身旁的古琴置于膝上,纤纤玉指轻拨琴弦,一段流畅而哀婉的前奏流淌而出。然后,她朱唇轻启,跟着心中修正后的旋律,低声吟唱了起来: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柔媚和盈满的深情,仿佛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对着渺茫的远方,对着心中那个身影,娓娓诉说那沉积已久的思念与爱恋。歌声婉转悠扬,情感饱满,将那直白的歌词演绎得缠绵悱恻,动人心魄。
旁边画舫上,正努力分辨苏文博“魔音”的萧箐箐,耳朵猛地一动。她清晰地听到了那从水波上传来的、如同天籁般的歌声!同样的歌词,相似的旋律,但经由那陌生女子的口唱出来,竟是如此悦耳动人,情感充沛,让她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鼻子甚至有些发酸。
“这才是……这首歌原本的样子吧?”萧箐箐喃喃自语,不自觉地拨开了自己船上的帘子,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另一艘画舫的窗口,一位清丽绝伦、我见犹怜的女子正在抚琴轻唱,那专注而哀伤的侧影,美得如同一幅画。
“真好听……怎么听着有些感动,有点想流泪呢?” 她这将门虎女,平日里最是爽利,此刻却也被这深情的歌声触动了一丝柔肠。
而苏文博,正教到兴头上,突然被这“干扰”打断,顿时一股邪火冒起。谁这么不长眼,敢破坏他和箐箐姑娘的“二人世界”?!他气呼呼地一把掀开帘子,探头出去就想怒斥:“哪个不长眼的……竟敢破坏本公子的雅兴?还不快……”
话音在他看清对面船窗边那抚琴女子的面容时,戛然而止。后面那些难听的话,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脸上的怒气瞬间变成了惊讶,然后是了然,最后化作一丝复杂的、带着同情的叹息。
“怎么?”萧箐箐注意到苏文博神色有异,好奇地问道,“你认识那位姑娘?”
苏文博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沉闷:“嗯,认识。她是碧波阁的清倌人,婉娘。”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是我堂弟文渊,心尖上的人。”
萧箐箐恍然,看着那哀愁美丽的婉娘,又看看苏文博:“他们…你情我愿?但没在一起?”
“何止你情我愿,”苏文博撇撇嘴,“文渊那小子,为了她,差点跟三叔闹翻。可惜啊,三叔死活不同意,嫌婉娘出身不好,硬是逼着文渊去省城参加乡试,想让他断了这份念想。”
他虽然是个纨绔,但对这对苦命鸳鸯,倒是存了几分同情。
萧箐箐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心中觉得有几分可惜。自古讲究门当户对,也间接破坏了多少原本相爱的恋人!
她猛地转过头,压低声音问苏文博:“这歌……她也会?林先生也教她了?”
她下意识觉得,能唱得如此动听,必然是得了真传。
苏文博也是一脸懵,挠了挠头,十分肯定地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林轩就教了我一个人,我敢打包票!这歌要是从林轩那里流出去,以婉娘在碧波阁的地位和这歌的新奇劲儿,早就传遍整个霖安城了,那些大家闺秀、青楼名妓还不得争相效仿?”
“那你怎么解释,”萧箐箐指着对面画舫,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她唱得比你好听一百倍!!!而且这旋律,虽然跟你唱的有点像,但又好像更……更顺耳,更动人。我感觉她那个才像是原版,才是林先生创作所要表达的意境!”
苏文博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事实胜于雄辩,他支支吾吾地找了个最合理的解释:“应该……可能……大概……或许是她刚才听我唱了一遍,就……就全部记住了,然后……她自己稍微……嗯……改进了一下?”
说到后面,他自己都觉得这说法有点玄幻。
“就这么听你唱一遍?就全部记住了?还能改进?”
萧箐箐的音调不自觉地拔高,充满了怀疑。这得是什么样的耳朵和脑子?
苏文博见她不信,为了维护自己歌曲的“独家性”,连忙解释道:“是啊!你别不信,婉娘可是碧波阁的头牌清倌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在音律上,天赋极高!很多复杂的曲子,她听上一遍,基本就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甚至还能弹出自己的韵味来。这在霖安城的乐坊里都不是什么秘密!”
“哦?”萧箐箐闻言,再次看向对面那抚琴女子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对她身份的固有看法,多了几分纯粹的惊讶和欣赏,“她……这么聪明?”
“那是!”苏文博肯定地点点头,随即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要不你以为我那书呆子堂弟怎么会对她如此痴迷!婉娘除了容貌性情,这份才情和灵性,也是世间少有。”
萧箐箐默然,再次望向婉娘时,目光中已带上了一丝敬佩。能将一首从未听过、且被苏文博演绎得稀烂的歌曲,在短时间内记住并优化得如此动听,这份聪慧和天赋,确实令人惊叹。
她忽然觉得,那位素未谋面的苏家三房少爷苏文渊,眼光似乎……还不错?
她看人从不看出身,毕竟,出生在什么家庭并不是自己可选的。但后天能成什么样的人,也是可以通过努力而有所改变的……
萧箐箐再看婉娘时,眼中多了几分理解和怜惜。她由衷地赞道:“她长得可真好看,琴弹得好,歌也唱得动人。比某些人……强多了。”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苏文博一眼。
苏文博正望着婉娘那边,心里感慨着堂弟的情路坎坷,听到萧箐箐的话,几乎是下意识地,未经大脑思考就脱口而出:
“不及你半分。”
“……” 萧箐箐瞬间哑然,猛地侧过头,瞪大了眼睛看向苏文博,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痕迹。
可她只看到苏文博依旧望着婉娘的方向,脸上带着些许对他人故事的唏嘘,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萧箐箐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自己出现幻听了?这家伙几个意思?他是在夸我?用这种……一本正经讨论别人家事的语气?】
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是该给他一拳,骂他胡说八道?还是……装作没听见?
湖心之上,两艘画舫静静漂浮,一曲终了,余韵袅袅。
一边是深陷情殇、技艺高超的抚琴女,一边是心思各异、关系微妙的学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