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安所拥有的物什本就寥寥,如指尖流沙般珍贵。可但凡弟弟眉间掠过半分好奇、眼底藏着一丝欢喜,爸妈与爷奶便会不由分说将那点微薄的念想从她手中夺去。待次日晨光熹微,那曾被她视作珍宝的东西,定会安安稳稳躺在弟弟的掌心。
弟弟很好,得了好物总想着分她一半,掌心递来的暖意真切可感。可被生生夺走的偏爱、骤然落空的珍视,终究在心底剜出一道空缺——那空缺像深冬的裂冰,纵有后来的温情填补,也难掩旧日的寒凉。
于是周安安只得将那份本就稀薄的喜爱悄然收起,慢慢生出几分疏离的怨怼,她不要再喜欢弟弟了。
就算她明知弟弟无辜,却再难如从前般,毫无芥蒂地将真心捧到他面前。
周安安不自觉的想起弟弟出生那天,天还没亮,她就跟着爹和爷爷奶奶去了医院。周铁锤前一天喝了一夜的酒,坐在医院的躺椅上睡得打呼噜,口水都流到了衣襟上。她站在走廊里,心里又怕又盼,怕妈妈出事,盼着弟弟能让这个家好一点——妈妈以前总说,等有了弟弟,爹就不喝酒了,奶奶就不骂她是“赔钱货”了,她也能有好吃的、好玩的了。
护士出来说“小宝宝已经出生了”的时候,周安安高兴得跳了起来,第一时间跑到娘的病房。妈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闭着,呼吸很轻。周安安趴在床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妈妈,你别死……你还没看弟弟呢……”
护士姐姐看她可怜,蹲下来给她擦眼泪,柔声说:“小妹妹,你妈妈没事,就是累了。弟弟在育儿室,姐姐带你去看好不好?”
周安安乖乖地点头,把自己最喜欢的布偶抱在怀里——那是娘以前用碎布拼的小兔子,耳朵都快掉了,却是她最宝贝的东西。育儿室里,弟弟躺在小床上,皱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可周安安却觉得弟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她想把小兔子送给弟弟,刚伸手想去碰弟弟的包被,脸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她脸上,她没站稳,整个人往前扑去,胳膊和膝盖磕在地上,火辣辣地疼,头还撞在了桌角上,眼前瞬间黑了一片,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糊住了眼睛。
“呸!你个赔钱货!还敢摸我大孙子?要是给我孙子拽摔了怎么办?”是奶奶的声音,那声音尖酸又刻薄老婆子朝着周安安啐了一口,弯腰抱起小宝宝,一点都没看她。爷爷也皱着眉,对着还在睡觉的爹喊:“铁锤!怎么还没把这丫头卖了?今天是大孙子出生的好日子,看见她就晦气!”
两人抱着弟弟走了,走廊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周安安疼得厉害,却不敢大声哭,怕吵到妈妈休息。她想爬起来,可胳膊和腿都软了,只能蜷缩在地上,小声地呜咽。血越流越多,流到了嘴角,咸咸的。
幸好护士姐姐路过,看见她倒在地上,赶紧跑过来抱起她:“小妹妹,你怎么样?”护士姐姐的声音很着急,她看见周安安额头上的伤口,吓得大喊:“孙医生!快来!这孩子头撞破了,流血止不住,已经昏迷了,好像已经休克了!”
那一巴掌几乎要了周安安的命,可随着时间的拉长,周翠兰的目光慢慢的一点点的彻底再也看不到她了。每回周安安怯生生找过去,唤一声“妈”,得到的总是不耐的驱赶:“周安安,你就不能乖一点儿吗?你是姐姐,弟弟那么小,你让让弟弟怎么了?妈要照顾弟弟那么累,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妈妈吗?”
周安安常愣在原地,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妈妈像是换了个人,再不是从前那个会把她搂在怀里哼歌谣的人了。弟弟一天天长大,妈妈的眼风从偶尔扫过她。
到后来,连余光都吝啬给予。周安安满手的冻疮与划痕,是何时开始,妈妈再也没瞧见的?记不清了。或许是从每一次她被弟弟推搡在地,妈妈却只骂她“不懂事”开始;
或许是从每一碗粥,弟弟碗里总飘着蛋花,她碗里却只有清汤开始。那时的周安安总傻想,莫不是小仙子把妈妈拐走了?眼前这个人,许是假的。
可那日给弟弟喂饭,不过是米粒呛了他一下,妈妈那一脚便狠狠踹在她心口。她疼得蜷在地上,忽然就懂了。
“妈妈,对不起,我错了,下次不会了”周安安大哭着认错,周翠兰斥责的咒骂着她,那一刻周安安才相信“世上根本没有小仙子”时,才彻底明白——不是小仙子拐走了妈妈,是妈妈不爱她了。
妈妈骗了她。哪有什么“有了弟弟,大家更疼你”,哪有什么“糖果会变多,爱也会变多”,全是假的。
可周翠兰那一脚,连同奶奶先前扇的那一巴掌,都像要把她的命拆了。安安好疼,安安好怕,她缩在柴房角落时,连哭都不敢大声,只知道抱着膝盖发抖,不知道这日子要怎么熬下去。
……
回忆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周安安攥着树枝的手越收越紧,指节泛着青白,连掌心被枝桠硌出的疼都觉不真切了。
男人还立在她面前,那双眼睛里的戏谑与幸灾乐祸,像看一场好戏,他手中的小木偶却依旧睁着黑宝石似的眼,懵懂里带着依赖,直望进她心里去。
望着木偶的眼,周安安忽然就下定了决心。哪怕是原来还没有灵魂的木偶,可她偏能从那木头眼睛里,看出些真心实意的依恋和爱——那是周安安从前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太渴望了,所以攥得紧,哪怕守不住,她也想试试。这是她的“珍宝”,她再不愿像从前那样,眼睁睁看着什么都被抢走了。
周安安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声音却比刚才稳了些:“我会护着他的。”她拥有的东西太少太少,这木偶是唯一的例外。谁要想夺走,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放手。
听到这话,男人嘴角的笑咧得更大了:“我喜欢听话的乖孩子。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想不想改变这一切?”
这话跳得太急,莫名得很。周安安心里发怵,明知这男人本就诡异,还透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却还是鼓起勇气,眉头拧成个疙瘩,用一种近乎看傻子的眼神望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怕不是有病?
见她这模样,男人倒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笑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脆得刺耳,竟有些像女人的哭嚎,在这黑沉沉的林子里荡开,听得人头皮发麻,男人的声音带着蛊惑和引诱:“为何所有的好都归了弟弟?你就甘心?就不想被人这般疼着?”
说着,他话锋陡然一转,眼神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带着种近乎疯狂的亮:“我怎么知道的是——你那酒鬼爹,还有常打骂你的妈,近来对你倒是不错,是也不是?”
周安安浑身一凛,警惕地瞪着男人,心沉得像块石头。他怎么会知道?怎么会对她的事这般清楚?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周安安咬着唇,声音发紧:“是又如何?”
“哈哈哈哈……”男人的笑越发癫狂,在这漆黑的林子里,竟像传说中从地狱爬出来的新嫁娘在哭:“你可知?你这对好父母,早商量好了,要把你卖去邻村那个傻子做媳妇,换八百块钱。那这事你知道吗?”
周安安如遭雷击,猛地瞪大了眼,拼命摇头:“不可能!你骗人!”
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语气冷得像冰:“骗你作甚?他们这几日对你好,不过是怕你跑了,坏了这桩买卖。”
周安安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手中的树枝“啪”地掉在泥里。她想起父母近日反常的温柔——那碗特意给她留的鸡蛋羹,想起了父亲为她夹的那一块儿美味的肉,此刻想来,竟全像淬了毒的糖,甜得让人作呕,又透着彻骨的绝望。
“不……不可能……妈妈不会这样对我……”周安安喃喃自语,泪水再次糊了满脸。
男人嘴角勾出抹诡异的笑:“你不信?”
周安安抬起头,眼里满是恨意,却在这时,手心里的小木偶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像是在给她些微的力气。周安安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木偶,哑着嗓子道:“我凭什么信你?空口白牙,谁知道你是不是骗子!”
男人似是被这话逗乐了,手腕轻轻一转,一枚平安扣凭空出现在他掌心。周安安哪怕先前见过一次他这等神迹,此刻还是被震得说不出话。
那平安扣周安安认得——是妈妈的宝贝,是曾外婆传下来的物件。妈妈向来藏得极好,连弟弟当年不小心碰了一下,都被狠狠打了一顿。
先前周铁锤好几次打她妈妈,逼问平安扣的下落,想拿去换酒钱,妈妈哪怕被打得半死,也咬紧了牙没说。这平安扣对妈妈有多金贵,她比谁都清楚。
而这枚平安扣上,有道细微的裂痕——那是弟弟当年摔在地上磕出来的,位置、形状,分毫不差。
看清那道裂痕的瞬间,周安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周安安信了。信了周铁锤和周翠兰这些日子的好,全是假的,全是为了把她卖个好价钱。
周安安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崩塌,泪水模糊了视线,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不甘心,喉咙里哽咽着,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男人看着她,眼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满满的幸灾乐祸,还有种看蠢货似的诡异笑意:“现在信了?我可以帮你摆脱这一切,不过,你得跟我做个交易。如何?”
周安安紧紧抱着小木偶,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她抬起头,眼里再没有半分对所谓“父母”的期待,只剩蚀骨的恨意:“什么交易?只要能让他们付出代价,我什么都愿意!”
男人嘴角微扬:“急什么?我此刻还用不着你。待需要时,自会来找你。”
周安安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我答应!”
话音刚落,周遭的空气骤然凝住,冷得像块寒玉,连风都似被冻住了声息。男人指节轻叩虚空,霎时间,数道莹白流光自四方聚拢,如牵丝的月华,在他掌心盘旋缠绕。流光旋得急了,竟扯出串串星子碎芒,簌簌坠落,触到他衣袍的刹那,便化作轻烟散了,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玉石灼烧般的清冽气息。
忽听得极轻的“嗡”声,那团流光猛地向内一敛,所有华彩刹那收束——男人摊开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支通体莹白的笔。笔杆似凝了千年月色,其上云纹流转,笔尖泛着一点极淡的金芒,仿佛蘸着碾碎的星辉,尚未触碰,便有丝丝缕缕的灵气顺着笔尖飘散,在空气中织成转瞬即逝的光网。
男人嗓音漫不经心:“听过画皮吗?”
周安安茫然抬头,眼里满是不解:“什么?”
男人低头,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他的指尖凉得像玉,眼神却漫不经心,仿佛在欣赏一件随手拾来的物件。他一手执笔,一手托着周安安的下巴,笔尖在她脸上轻轻勾勒。
那笔尖带着的莹莹金光在周安安脸上流转,随着笔尖划过,一张全然不同的面容,正一点点显现在她脸上。
周安安低头,望着脚边水洼里的倒影,整个人僵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水洼里映出的,是张如青竹般清俊、似美玉般温润的脸,剑眉星目,分明是个潇洒的少年郎。
她先前因常年营养不良,又总在日头下干活,皮肤粗糙发黄,透着股土气,可此刻这张脸,肤若凝脂,眉眼如画,只消看一眼,便让人移不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