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朱漆大门外,农户们激昂的“赎地”声浪,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这座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庄园。而门内,那间奢华的客厅里,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比门外寒冬更加刺骨的冰冷与绝望。
李满仓再次被掐人中、灌参汤勉强弄醒后,没有再晕过去,而是直挺挺地瘫在太师椅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屋顶繁复的雕花,瞳孔涣散,没有焦点。他的脸色是一种难看的死灰,嘴唇不住地哆嗦着,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完了。
全完了。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在他空洞的脑海中反复盘旋、撞击。
他不是蠢人。到了这一步,若还看不明白,那他就真是白活这几十载,白在这白石村经营盘踞这么多年了!
什么谢家资金链紧张!
什么沈清徽山穷水尽!
什么工坊人心离散!
全都是假的!全都是那对狗男女精心编织、引他入彀的陷阱!
从他听到谢家管家在茶楼“失言”开始,他就一步步落入了对方算计好的圈套里。沈清徽的示弱,工坊的“窘迫”,谢长渊的“撤退”……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相信工坊已然不堪一击,诱使他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动用最极端、最不得人心的手段——大幅提高地租,逼押田契!
而他,竟然真的像一头看到诱饵就红了眼的蠢猪,不顾一切地咬了上去!还自以为得计,在家中大摆宴席,做着独吞工坊、富甲一方的美梦!
可笑!
可悲!
可恨!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李满仓喉咙里迸发出来。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紫檀木里,身体因极致的悔恨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老爷!老爷您保重身体啊!”管家李福跪在一旁,吓得魂不附体,带着哭腔劝慰,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
“保重……哈哈……保重……”李满仓神经质地低笑起来,笑声嘶哑难听,充满了自嘲与绝望,“我李满仓精明一世……没想到……没想到到头来,竟栽在一个黄毛丫头和一个流放罪臣之后手里……真是……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猛地转过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李福,声音陡然变得尖利:“田契!我们手里……现在收了多少张田契?!”
李福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得一哆嗦,连滚爬爬地跑到书案边,手忙脚乱地翻出一本崭新的账册,声音发颤地念道:“回……回老爷……从……从放出加租消息到现在,陆陆续续……共……共收到自愿抵押……不,是……是交来的田契,共计……共计三十七张!涉及水田、旱地……总计约……约一百八十六亩!”
一百八十六亩!
若是按正常市价,这些田地价值近两千两银子!而他,为了尽快榨干这些农户,也为了显示自己的“掌控力”,几乎都是以远低于市价,甚至只有两三成的价格强行“抵押”来的,实际付出的现银,不过四五百两!这本是他自以为得意的一笔“暴利”买卖!
可现在……这三十七张田契,却成了烫手的山芋,不,是随时可能将他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药!
门外那些泥腿子,正拿着从“互助基金”借来的、真金白银的银子,要求按原价赎回!他若是敢不给,且不说那些泥腿子会不会暴动,光是“巧取豪夺”、“逼押民田”的罪名,就足够他喝一壶的!沈清徽和谢长渊既然布了这个局,会没有后手?会不趁机把他往死里整?
给?他如何甘心?!这到嘴的肥肉,难道要原封不动地吐出去?那他李满仓岂不是成了全天下的笑柄?而且,他为了这次行动,除了动用了大量现银,还……还……
想到另一个更要命的问题,李满仓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冷汗涔涔而下,连声音都带上了恐惧的颤音:“银……银子呢?我们账上……还有多少现银?之前为了尽快收拢这些田契,又为了摆宴、打点……我们……我们还欠着‘通宝号’王掌柜那边……多少银子?”
李福闻言,脸上血色尽失,噗通一声瘫软在地,哭嚎道:“老爷!账上……账上能动用的现银,不足百两了!之前收田契,几乎掏空了家里的活钱!还……还为了凑足摆宴和打点关系的开销,以……以城西那处铺面做抵押,向王掌柜短期拆借了八百两银子!约定……约定十日之内归还,连本带利……八百五十两!”
轰——!
如同五雷轰顶!
李满仓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
现银不足百两!
外面欠着八百五十两的巨债!
手里攥着一堆即将被原价赎回、无法变现的田契!
而原本指望靠着吞并工坊、垄断技术来填补窟窿、大发横财的美梦,已然彻底破碎!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李满仓,白石村盘踞多年的地主,很可能马上就要资金链断裂,债主临门,甚至……甚至可能破产!
“噗——!”急火攻心之下,他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身体软软地往椅子下滑。
“老爷!老爷!”李福连滚爬爬地扑上去,和闻讯赶来的小厮一起,七手八脚地将李满仓扶住。
就在这时,一个守门家丁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老爷!管家!不好了!‘通宝号’的王掌柜……带着两个伙计,到……到门口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李福眼前一黑,差点步了主子的后尘。他强撑着,嘶哑着嗓子问:“他……他来做什么?”
那家丁带着哭腔道:“王掌柜说……说听闻村里变故,担心……担心借款的安全,特意过来……过来看看……还问……问老爷何时方便……商议一下还款的事宜……”
这哪里是来看看?这分明是听到了风声,上门逼债来了!
李满仓听到这话,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抓住李福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难听:“挡……挡住他!告诉他……老夫身体不适……改日……改日再议!快去!”
“是!是!”李福慌忙应声,连滚爬爬地朝外跑去应付。
客厅内,只剩下李满仓粗重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王掌柜那不依不饶、带着明显质疑的说话声,还有更远处,那些农户们坚持不懈的“赎地”呼喊。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李满仓的神经。
他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穷途末路,什么叫众叛亲离,什么叫……恐惧!
恐慌,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已经在李家庄园内部彻底蔓延开来。下人们窃窃私语,眼神闪烁,往日里的恭敬被不安和疏离取代。那些依附李家的小地主,此刻更是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被牵连。
他手中那些低价强夺来的田契,此刻非但不是财富,反而成了催命符。他为了这场自以为必胜的赌博而欠下的巨额债务,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低估了那个叫沈清徽的女人,低估了她的狠辣,她的智谋,以及她……能够调动起来的力量!
“沈……清……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怨毒,却更深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后悔。
他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早已成了别人网中挣扎的猎物。
他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自己正站在崩塌的悬崖边缘。
李家的辉煌,他半生的经营,似乎都在这一刻,随着那“互助基金”的成立和谢长渊的雷霆归来,轰然倒塌,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黑暗,将他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