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徽“注入不朽之魂”的宣告,并非一句空泛的口号,而是化作了具体而微的行动,迅速渗透到“林家作坊”的每一处肌理。那套初步构建的质控体系,如同给高速奔跑的巨兽套上了精准的缰绳与眼罩,既确保其不偏离方向,又强迫它审视自己迈出的每一步。
核心团队的执行力毋庸置疑。王婆子雷厉风行,很快就按照沈清徽划定的关键节点,遴选出了首批质检人员。钱寡妇因其极致的细心和沉稳理所当然地入选,负责凝玉膏灌装后的密封性检查;另挑选了一位嗅觉异常灵敏、名叫孙老蔫的寡言老汉,负责混合后香泥的气味判别;还有一位眼神锐利如隼的年轻妇人,负责过筛后药粉的细度与纯净度。
这些质检岗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力,正如沈清徽所要求的——“一票否决权”。他们的工分,不再与通过多少产品挂钩,而是与他们拦截下的问题数量和质量挂钩。这意味着,他们越是严格,发现的次品越多,收入反而可能越高。这一颠覆性的设计,彻底杜绝了质检人员与生产人员“和气生财”、共同糊弄的可能性。
制度落地的第一天,摩擦与火花便不可避免。
驱蚊香生产线上,那位被周瑾盛赞效率极高的混合岗雇工,因为一次手速过快,取用薄荷粉时,标准勺边缘带起的一点粉末未能完全抖落,导致此次混合的香泥,薄荷含量略微超出了标准区间。这点微小的差异,普通人根本无从察觉,甚至不影响使用效果。
然而,当这批香泥被送到孙老蔫面前时,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汉,只是拿起一小块,放在鼻尖下深深一嗅,浑浊的老眼瞬间闪过一丝精光。他二话不说,拿起旁边一块代表“拒收”的红色木牌,“啪”地一声放在了这批香泥的容器上。
“气味有异,薄荷过量,退回重调。”他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混合岗的雇工愣住了,脸上瞬间涨红:“孙老蔫!你胡说八道什么!我都是按标准勺取的料,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鼻子还能比量勺准?!”
孙老蔫也不争辩,只是指了指旁边立着的、写有质检规则的木牌,又重复了一遍:“退回重调。”
争执立刻引来了王婆子和周瑾。
王婆子了解情况后,脸一板,对着混合岗雇工喝道:“嚷嚷什么?!规矩就是规矩!孙老蔫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他说不行,就是不行!别说只是薄荷多了一点点,就是颜色差了一丝,他说退,你就得退!不想干就滚蛋!”
混合岗雇工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再顶撞王婆子,只能愤愤地端起那盆香泥,准备返工。这对于追求效率和工分的他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周瑾则更细致一些,他取来标准量勺和配料,当场进行复核。结果发现,由于粉末的蓬松度差异,以及取料时手法细微的不同,确实有可能导致极其微小的分量波动。孙老蔫的鼻子,竟然比量勺还要精准!
“姑娘所虑,果然深远!”周瑾心中骇然,对沈清徽的预见性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立刻记录下这个案例,作为后续优化标准操作规范的依据。
类似的情况,在其他质检点也偶有发生。钱寡妇因一个膏罐边缘有几乎看不见的气泡而拒收整批静置中的凝玉膏;那位眼神锐利的妇人因在药粉中发现一根半粒米长的草梗而要求前道粉碎环节自查……
起初,生产岗位的雇工们怨声载道,觉得这些质检员是在吹毛求疵,故意刁难,耽误他们挣工分。气氛一度有些紧张。
但沈清徽对此毫不动摇。她甚至在一次小范围会议上,对核心团队强调:“今日他们怨我们苛刻,好过他日客人骂我们无良。品质,是‘林家作坊’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任何为此感到不适的人,都可以离开。”
压力之下,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生产岗位的雇工们开始意识到,蛮干快干不行了,必须更加谨慎,更加严格按照规范操作。他们开始主动互相提醒,检查自己和他人的工作是否符合标准,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疏忽,都可能导致整批产品被退回,影响的是整个小组的效率和收入。一种内在的、对品质的敬畏感,开始取代单纯对工分的追求。
而质检岗位的人员,则在一次次的“找茬”成功中,获得了巨大的权威感和责任感。他们深知自己的岗位特殊,东家赋予的信任沉重,工作起来愈发一丝不苟。
几天后,效果开始显现。
首先是次品率的进一步下降。之前那些处于模糊地带、可能蒙混过关的“瑕疵品”被彻底剔除,流出作坊的每一件产品,都堪称精品。
其次是生产流程的自我优化。因为质检点的存在,上游工序不得不更加关注自己产出的质量,避免给下游添麻烦。整个流水线的运行,在经历初期的阵痛后,反而变得更加顺畅,因为返工和争执造成的内部损耗大幅减少。
这一日,周瑾拿着新的统计报表,兴奋地找到沈清徽:“姑娘,妙啊!质控体系运行五日,驱蚊香次品率已降至百中无一,凝玉膏更是几乎无可挑剔!更可喜的是,因为返工减少,整体生产效率并未受太大影响,甚至因流程顺畅,日均产量还稳中有升!”
他眼中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这真正形成了‘流水线速度’与‘关键点质控’完美结合的高效生产模式!量与质,并非此消彼长,而是可以相辅相成!”
王婆子也乐呵呵地汇报:“丫头,那帮刺头现在都老实了!尤其是那个混合岗的,现在每次取料,恨不得把勺子舔干净!还主动帮着监督别人呢!”
沈清徽听着汇报,看着窗外那井然有序中更添一份沉稳的生产场景,微微颔首。这正在形成的平衡,正是她所期望的。速度是锋利的矛,可以开拓市场;品质是坚固的盾,可以守住江山。矛与盾兼备,“林家作坊”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世间,攻守自如。
然而,她并没有被眼前的顺利麻痹。李满仓那双阴狠的眼睛,仿佛就在暗处窥视着。他绝不会坐视“林家作坊”如此顺利地成长壮大。
“骨架已立,魂已初注。”沈清徽收回目光,对周瑾和王婆子淡淡道,“但这还不够。魂需外显,方能慑服人心,震慑宵小。”
周瑾和王婆子对视一眼,有些不解。
沈清徽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了更遥远的州府乃至京城:“我们要让所有人提到‘林家作坊’,想到的不仅仅是‘快’,更是‘好’,是无可替代的‘好’。这,才是真正不朽的灵魂。”
她的话,为“林家作坊”的下一个阶段,指明了方向——从追求生产效率,转向打造坚不可摧的品牌壁垒。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一场针对这初生灵魂的恶毒风暴,正在李满仓扭曲的心中,加速酝酿。他手中的棋子,已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