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萧景钰虽忙于朝政,但对永宁殿的动静并非一无所知。沈玠再次病倒的消息,以及那些关于他每日清晨风雨无阻行三拜九叩大礼的风声,终究还是传到了他的耳中。
御书房内,萧景钰听完心腹太监的回禀,沉默了片刻,指尖在龙案上轻轻敲击着。他欣赏沈玠的才能,也需要这把刀为自己办事,但眼下这般情形,沈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于公于私都是损失,更无法向宜阳交代。
“传朕口谕,”他最终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令沈玠安心在永宁殿休养,身体未好利索之前,不必至衙署理事。一应事务,暂由副手代管,遇紧要者,直接送入永宁殿由他决断即可。”
这道口谕,既显了皇恩体恤,也未曾真正剥夺沈玠的权责,给了极大的缓冲余地。更重要的是,它像一道明确的指令,强行中断了沈玠那种近乎自毁的行为模式——他总不能再拖着病体跑去衙署。
口谕传到永宁殿时,沈玠正勉强支撑着欲起身。听闻陛下旨意,他怔了片刻,随即挣扎着下床,面朝御书房方向,恭恭敬敬叩首谢恩。
他心底或许松了口气,或许更加焦虑于自身的“无用”,但表面上,他只是更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安排。那每日清晨的叩拜大礼,因这道旨意和确实无法支撑的身体,不得不暂时中止。
永宁殿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他刚来时那般“平静”的流程。晨起问安、侍奉笔墨、伴读……以及,侍膳。
经过数日汤药调养,沈玠的气色虽依旧苍白,但总算能勉强下床行走。一旦行动无碍,他便立刻恢复了所有“分内”之事,甚至比以往更加严格地恪守着每一项规矩,仿佛要将病中耽搁的“职责”加倍补回来。
尤其是侍膳。
这日午膳,宫人们将精致菜肴布好,便垂首敛目退至殿外等候。宜阳于桌前坐定,目光不由看向一旁。
沈玠早已静候在侧。他并没有如寻常宫人那般站立侍奉,而是搬了一张极矮的小杌子,放在距离膳桌三步远的下首位置。然后,他撩起衣袍下摆,姿态标准地屈膝跪坐于其上——这是一种极其谦卑恭顺的侍奉姿态,常见于奴仆伺候身份极高的主人用膳时。
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那挺直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跪坐的姿势对于腿部旧伤未愈的他而言,无疑是一种持续的折磨,压迫着膝骨和曾经受损的筋脉,带来阵阵酸胀刺痛。但他面色平静无波,仿佛毫无知觉。
宜阳看着他那副卑微到极致的姿态,看着他那跪坐在矮凳上显得格外隐忍的身影,只觉得面前的珍馐美味瞬间失去了所有滋味,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难以吞咽。
她拿起银箸,却迟迟没有落筷。
沈玠却已开始了他的“职责”。他目光低垂,专注地观察着宜阳的神色和目光落处,然后极其精准地用公筷将她可能想吃的菜肴,小心地夹到她面前的碟盏中。动作轻柔稳妥,不会发出丝毫声响,分量也恰到好处,多一分嫌腻,少一分不足。
他全程屏息凝神,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仪式,将所有注意力都灌注于此。
然而,他自己面前,却空空如也,连一杯清水都没有。
宜阳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他布来的菜,目光却始终无法从他空空的面前和那僵硬的跪坐姿态上移开。心中的酸涩一阵阵翻涌。
(他就打算这样一直跪着……看着我用餐吗?他的伤还没好,这样跪着得多难受……看着他这样,我如何吃得下?)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银箸偶尔碰到碟盏的轻微声响,以及沈玠因忍痛而几不可查的、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宜阳终于忍不住,放下了银箸,发出轻微的声响。
沈玠布菜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立即垂下,轻声询问:“可是菜肴不合殿下胃口?奴婢让人撤下重做?”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生怕是自己伺候不周。
宜阳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没有,很好。”她顿了顿,指向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沈玠,你也吃些,不必一直伺候我。”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沈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立刻低下头,声音愈发恭顺,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拒绝:“谢殿下恩典。奴婢不敢。待伺候殿下用完膳,奴婢再用不迟。”
“这里没有外人,”宜阳试图劝说他,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身体还需调养,不能饿着。坐下一起吃吧。”
沈玠闻言,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将身体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触碰到膝盖,语气惶恐却坚定:“殿下厚爱,奴婢感激涕零。然尊卑有别,礼不可废。奴婢万万不敢僭越。请殿下用膳。”
他的拒绝如此彻底,如此决绝,仿佛宜阳不是在让他吃饭,而是在逼他服毒。
宜阳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固执己见的模样,连日来积压的无奈、心痛、以及一丝不被理解的委屈猛地涌了上来。
她忽然拿起另一副未曾用过的公筷,夹起一块清淡的蒸鱼,直接递到了沈玠的面前,语气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强硬:“我命令你,现在,吃了它!”
这个动作远远超出了主仆之间应有的界限,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和压迫。
沈玠猛地抬头,看着递到眼前的筷子和小巧的鱼肉,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他身体下意识地向后一缩,险些从小杌子上跌下去!
“殿下!不可!”他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奴婢……奴婢自己来……奴婢自己……”
“我让你吃!”宜阳固执地举着筷子,眼眶微微发红,盯着他,“这是命令!”
又是“命令”。
这两个字如同最有效的咒语,瞬间钉住了沈玠所有挣扎和抗拒。他可以拒绝关怀,拒绝好意,却无法违抗明确的命令。
他颤抖地伸出手,不是去接筷子,而是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极其卑微地虚托在下方,防止食物掉落玷污了殿下的手,然后极其迅速地微微低头,就着宜阳的手,将那小块鱼肉含入了口中。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充满了惊恐和不得已。
食物入口,他却如同嚼蜡,甚至尝不出任何味道。所有的感官都被巨大的惶恐和僭越感淹没。他立刻垂下头,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食物咽下,然后便保持着那个姿势,再也不肯动一下,也不敢再看宜阳一眼。
(殿下……您何必如此……折煞奴婢了……这比任何惩罚都更让奴婢无地自容……)
宜阳看着他这副仿佛受了大刑的模样,看着他额角惊出的细汗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心中那点强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满的无力感和悲哀。
她收回了手,沉默了片刻,终究没有再继续。
这顿午膳,最终在一种极其压抑和尴尬的气氛中结束。
宜阳食不知味,草草用了些便放下了筷子。 而沈玠,直到宜阳起身离开膳桌,宫人开始收拾残局,他才默默地、艰难地从矮凳上起身,腿部因长时间跪坐而麻木刺痛,让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垂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至于他后来有没有吃,吃了什么,无人知晓。
那一道无形的、名为“尊卑”的高墙,在布菜与拒绝之间,似乎变得更加坚不可摧。它横亘在那里,划出了清晰而残忍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