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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寒冷,是沈玠混沌意识里唯一清晰的感知。

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酷寒。它取代了净身台上那撕心裂肺、几乎将他灵魂都碾碎的剧痛,成为此刻主宰他存在的唯一君王。他像一具被丢弃的破布偶,蜷缩在“养伤”陋室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身下垫着的,是散发着霉味和浓重血腥气的、薄薄一层污秽稻草。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下体那道被烙铁粗暴封住的、碗口大的狰狞伤口。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焦黑与酱紫混杂的颜色,中央是深不见底的、不断渗出浑浊黄水和暗红血水的孔洞。剧痛并未消失,只是被冻得麻木,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持续不断地扎刺着他残存的神经。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腥与腐败交织的恶臭。这气味源自他自身——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迅速恶化溃烂,脓液浸透了包裹的、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肮脏布条,又渗透到身下的稻草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把这地狱般的气息深深吸入肺腑,提醒着他身体的溃败和无可挽回的肮脏。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呼啸的、愈发狂暴的风雪声,如同无数怨鬼在哭嚎拍打着薄薄的窗纸。陋室的门板缝隙里,寒风像狡猾的毒蛇,嘶嘶地钻进来,舔舐着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他单薄的衣服根本无法抵御这酷寒,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颤抖都撕裂着伤口,带来新一轮的、迟钝却尖锐的痛楚。

意识在冰冷的泥沼里沉沉浮浮。有时,他会短暂地“清醒”片刻,感官被无边的痛苦和恶臭填满,巨大的羞耻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想蜷缩得更紧,想把自己从这个污秽的躯壳里剥离出去,但身体早已不听使唤。更多时候,他沉沦在光怪陆离的噩梦里:孙得海毒蛇般的眼睛,净身台上刺鼻的焦糊味,老太监手里那冰冷铁钳的寒光,还有那无边无际、将他拖入深渊的剧痛……这些碎片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意识,将他拖向更深沉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比寒风更刺骨、更不祥的寒意骤然降临。陋室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一股裹挟着雪花的狂风猛地灌入,吹得地上的稻草打着旋儿飞起。两个粗壮的身影堵在门口,是慎刑司的看守太监,脸上带着惯有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啧,还没死透?命够硬的。”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带着不耐烦的刻薄,“上头吩咐了,怕你这脏东西烂透了传染瘟病,得给你‘消消毒’!”

沈玠混沌的意识捕捉到“消毒”二字,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一股比冰雪更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模糊地记得,上次“消毒”是什么滋味。

看守太监动作粗暴,毫无怜悯。他们像拖一袋垃圾一样,将沈玠从冰冷的地上拽起。剧痛骤然尖锐,沈玠发出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身体软得像面条。他们毫不在意,一人粗暴地抓住他枯瘦的脚踝,另一人熟练地用一根粗粝的麻绳将其紧紧捆住。

“起!”随着一声吆喝,沈玠被猛地倒吊起来!

天旋地转!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部,伤口被剧烈地牵扯、撕开!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铜锣在疯狂敲打。他被吊在陋室中央那根低矮、布满污垢的房梁上,像一个等待风干的牲畜。身体的重量全部坠在那道致命的伤口上,本就脆弱的结痂被生生撕裂,黄褐色的脓液混着暗红的血水,如同污秽的溪流,沿着他倒悬的身体,滴滴答答地淌过他青紫的腹部、胸口,最后汇聚到下巴、额头,再滴落在下方冰冷的地面上。

“呃…啊…”沈玠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野兽般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和窒息感。倒吊的姿势让他腹中本就空空如也的肠胃剧烈翻搅,一阵无法抑制的痉挛袭来,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再也控制不住,失禁了。冰冷的、浑浊的液体混着仅有的胃液,顺着大腿内侧流淌下来,迅速在刺骨的寒气中凝结,如同肮脏的冰壳,紧紧粘附在他冻得青紫的皮肤上。极致的屈辱和身体失控的绝望,比任何酷刑都更深地刺穿了他的灵魂。

看守太监对他的惨状视若无睹。其中一个狞笑着,提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只硕大木桶。桶里盛满了浑浊的、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褐色液体——那是用劣质烧酒、生石灰和不知名的草药胡乱熬煮出来的所谓“消毒药水”。气味浓烈得如同实质,钻进沈玠倒灌的鼻腔,呛得他几乎昏厥。

“给你洗洗干净!”看守太监话音未落,手腕猛地一倾。

冰冷刺骨、气味辛辣的药水,如同一条恶毒的瀑布,兜头盖脸地对着沈玠倒悬的身体,特别是他下体那道惨不忍睹的伤口,狠狠泼下!

“呜——!!!”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划破了陋室的死寂!那根本不是人所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被踩断了脊椎的幼兽在生命最后一刻发出的、穿透骨髓的悲鸣!

冰冷的药水冲击在暴露的、神经末梢密集的伤口上,瞬间引发了难以想象的剧痛!那感觉,仿佛有人将烧红的烙铁直接捅进了他身体最脆弱、最痛苦的核心,然后浇上了滚烫的油!伤口处焦黑的皮肉被药水腐蚀,发出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脓血被冲开,露出了底下更深、更鲜红的糜烂血肉,甚至隐约可见森白的骨膜!药水混着脓血和失禁的污物,肆意流淌,刺激着每一寸皮肤,带来火烧火燎般的灼痛。

剧痛如同海啸,瞬间摧毁了沈玠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防线。他眼前彻底被黑暗和猩红吞噬,身体像被扔上岸的鱼,剧烈地、无意识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伤口更严重的撕裂和那绝望的、非人的呜咽。倒吊的姿态让药水和污物更多地流向他口鼻,呛入气管,窒息感与剧痛交织,将他推向彻底崩溃的边缘。

看守太监似乎很满意这“消毒”的效果,看着沈玠在绳子上痛苦地扭动挣扎,发出满足的嗤笑。他们甚至没有立刻把他放下来,似乎想让他“晾一晾”。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看守太监突然低低地“咦”了一声,凑近了些,脸上露出极度嫌恶又带着一丝病态好奇的表情。他指着沈玠下体那道被药水冲刷后暴露得更清晰的伤口深处,声音带着恶寒:“快看!那…那是什么在动?!”

另一个看守也凑过来,眯着眼睛仔细瞧。只见那深红色的、不断渗出脓血的糜烂血肉深处,在药水的刺激下,竟有几条极其细小、惨白色的东西在微微蠕动!它们细小得如同针尖,却顽强地在脓血和腐肉间钻行,贪婪地啃噬着!

是蛆虫!

伤口溃烂生蛆了!

“呕…”饶是见惯了血腥的看守太监,看到这无比恶心的一幕,也忍不住干呕了一声,脸上血色尽褪,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污秽的景象,连连后退几步,仿佛怕沾染上什么致命的瘟疫。

“真是…烂到骨子里了!比粪坑还臭!”看守太监捏着鼻子,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极致的厌恶和恐惧,“走走走!晦气死了!让他在这挂着,死透了再来收尸!”他们仿佛躲避瘟疫源一般,再也顾不上“消毒”,忙不迭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了这间散发着死亡和腐烂气息的陋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扇破门。

陋室内,只剩下沈玠倒悬的身影,在寒风中微微摇晃。

剧痛、窒息、恶臭、失禁的冰壳粘附感、蛆虫在伤口深处啃噬蠕动的细微麻痒…所有的一切,汇聚成无边无际的绝望深渊,将他彻底吞噬。他的意识彻底涣散了,只剩下身体本能的、间歇性的抽搐和喉咙里那断断续续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呜咽。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他,沉溺着他。死亡,似乎成了唯一的解脱。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

陋室角落,一堆废弃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破旧药柜后面,那狭小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透过药柜木板的缝隙,惊恐万状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眼睛圆圆的,如同受惊的小鹿,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稻草堆上那蜷缩的、血污满身、微微颤抖的身影,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恐惧和一丝懵懂的、被眼前地狱景象彻底震撼的茫然。

那是一双属于六岁女孩的眼睛。

属于最得宠的女孩的眼睛。

六岁的宜阳公主,小小的身体紧紧蜷缩在药柜后布满灰尘的阴影里,一双小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泄露出一丝声响。她漂亮的小脸惨白如雪,那双总是灵动活泼的杏眼此刻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恐惧、恶心,还有一丝懵懂孩童无法理解的、对极致痛苦的震撼。

她本是偷偷溜出母后温暖的寝宫,像往常一样,在迷宫般的宫殿里进行她小小的“探险”。风雪太大,她迷失了方向,稀里糊涂地钻进了这个偏僻得如同被遗忘角落的院子。巨大的好奇心驱使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躲进了这间陋室角落的屏风后。

然后,她就看到了永生难忘的地狱景象。

那个倒吊着的、被泼下刺鼻药水、伤口里甚至爬出白色小虫的人…他还是人吗?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瘦,像一只被剥了皮的、血淋淋的小动物。那绝望的呜咽声,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扎进她小小的、柔软的心脏。空气中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臭,让她胃里一阵阵翻腾。她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景象,从未闻过如此可怕的味道。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动弹不得,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可是…那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无形的丝线,又绊住了她逃离的脚步。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绝望,让她的小心脏莫名地揪紧,一阵阵发酸。那个“人”…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就在这时,倒吊着的沈玠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的痉挛,伤口处涌出一股浑浊的脓血,混着药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形成一小滩污秽。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断裂琴弦般的抽气,身体似乎失去了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软软地垂挂在那里,只有脚尖偶尔无意识地抽搐一下。

他不动了!连那微弱的呜咽声也几乎听不到了!

宜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但她知道“不动了”意味着什么——就像她养过的那只不小心掉进池塘淹死的小兔子,也是这样软软的,不动了。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焦急情绪,瞬间冲垮了宜阳小小的理智。母后的教诲,嬷嬷的叮嘱,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濒死的惨状压了下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小兔子”一样的人,要死了!

药柜后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宜阳小小的身影,颤抖着,从阴影里挪了出来。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猫,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又轻又软。她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倒吊的身影,里面依然盛满了恐惧,但此刻,一种奇异的、属于孩童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压过了恐惧——她不能看着他死掉!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那滩污秽的脓血和药水混合物,尽量不去看那伤口深处蠕动的白色小点。浓烈的恶臭让她几乎窒息,小脸皱成一团,胃里翻江倒海。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一步步挪到沈玠倒悬的身体旁边。

离得近了,那景象更加触目惊心。伤口溃烂流脓,深可见骨,蛆虫在脓血里微微蠕动。失禁后冻结的污物紧紧粘附在腿上,皮肤冻得青紫发黑。那张倒悬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发乌,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仿佛真的已经死去。

宜阳的小手紧紧攥着自己华贵狐裘的衣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恶臭让她差点吐出来——然后,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她颤抖着伸出了自己那只戴着柔软暖和小羊皮手套的右手。

她记得,有一次她爬树摔破了膝盖,疼得哇哇大哭,母后给她涂了一种香香的、凉凉的药膏,很快就止血不疼了。她今天出来“探险”,怀里正好揣着一小盒母后新赏赐的、装在精致白玉小盒里的御用金疮药。这是太医院最好的东西,据说有生肌续骨的神效。

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温润的白玉小盒,打开盖子。里面是淡金色的、散发着清雅药香的膏体。这香气在陋室污浊的空气里,如同沙漠中的一缕清泉。

宜阳看着沈玠下体那道恐怖的伤口,看着里面蠕动的蛆虫,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再次袭来,她的小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药盒。她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她屏住呼吸,踮起脚,用两根手指挖了一大块散发着清香的药膏,然后,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朝着那道不断渗出黄水、散发着恶臭、有白色小虫在蠕动的、深不见底的伤口塞去!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那溃烂、滚烫、粘腻的皮肉边缘!

就在那一瞬间!

那具倒悬的、似乎早已失去生气的身体,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沈玠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濒死的、极度惊骇的抽气!

“唔…!” 他的眼睛没有睁开,意识依旧模糊在痛苦的深渊里,但那深入骨髓的自卑和恐惧,早已烙印在本能深处。他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柔软的、带着奇异香气的触碰,正靠近他身体最污秽、最不堪、最令他自我厌弃的核心!那触碰,对他而言,不啻于一种亵渎,一种对他自身存在的终极否定!

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试图蜷缩起身体,避开那“神圣”的触碰,从干裂的、布满血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破碎到几乎听不清、却带着深入骨髓恐惧和卑微哀求的气音:

“脏…别…别碰…”

那声音微弱如同蚊蚋,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宜阳的心上!

他还活着!他在说话!他说…脏?

宜阳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小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无措和震惊。她看着自己沾上了污秽脓血和金色药膏的手指,又看看那道还在微微抽搐、散发着恶臭的伤口,再看看那个倒吊着、即使在濒死昏迷中依旧本能抗拒触碰的少年,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前瞬间模糊了。

“别怕…”一个稚嫩、带着颤抖哭腔、却又努力想显得镇定的声音,在死寂冰冷的陋室里响起,微弱却清晰。宜阳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但她还是小声地、急切地说着,仿佛在安慰一只受伤的小兽:“我叫宜阳…是最得宠的公主…这个药…是母后给的…最好的药…涂了就不疼了…就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鼓起更大的勇气,不再犹豫,用力将那坨珍贵的、散发着清香的御用金疮药,深深地、尽可能多地塞进了那道狰狞翻卷、蛆虫蠕动的伤口深处!指尖再次感受到那溃烂组织的粘腻滚烫和蛆虫细微的蠕动感,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差点吐出来,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硬是忍住了。

药膏接触到溃烂的伤口,似乎带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清凉。沈玠无意识的抽搐似乎微弱了一丝,但那紧锁的眉头和紧闭的双眼里流露出的痛苦,并未减少分毫。

做完这一切,宜阳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小小的身体摇摇欲坠。她看着自己沾满脓血、药膏和污秽的手套,又看看少年倒悬的、惨不忍睹的脸,一种强烈的悲伤和无力感攥住了她。她能为这个“小兔子”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了。

她慌乱地在身上摸索着,想找点干净的东西擦手,或者…或者给这个可怜的人留下点什么?目光落在自己袖口内侧缀着的一枚素净柔软的珍珠色丝帕上。这是她最喜欢的帕子,丝滑冰凉,上面还用同色的丝线绣着她的小名“阳儿”,角落里绣了一朵小小的、精致的栀子花,带着她身上惯有的淡淡薰衣草香气。

她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这张代表着她尊贵身份的丝帕,丝帕洁白柔软,在陋室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与周围的污秽血腥格格不入。她小心翼翼地将丝帕放在了少年倒悬的脸颊旁,那冰冷的、布满污迹的地面上。丝帕的一角,正好轻轻触碰到了他干裂渗血的唇角。

“别怕…”她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叫宜阳…你…你要好起来…”

做完这一切,宜阳的心脏还在狂跳,巨大的恐惧后知后觉地再次涌上心头。她害怕那两个可怕的太监突然回来,害怕被人发现她在这里。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倒吊着的、生死不知的身影,还有他脸颊旁那方小小的、洁白的丝帕,眼中充满了担忧和不舍。

就在她转身,想要像来时一样悄悄溜走时——

“殿下,你在哪儿啊?!”

“殿下!殿下您可别吓唬奴婢们啊!”

“快!这边找找看!”

一阵焦急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速朝着这个偏僻的院落而来!是她的贴身嬷嬷和宫女们找来了!声音里充满了恐慌,显然发现她失踪很久了。

宜阳的小脸瞬间吓得煞白!她再也顾不上其他,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着陋室另一侧一个堆满杂物的、似乎可以通向外面的破旧小门跑去!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绝不能让嬷嬷们发现她在这个可怕的地方,接触了这样污秽的人!母后知道了会震怒的!

就在她小小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那个杂物堆后的破门时,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陋室中央,那个倒悬的身影依旧在寒风中微微晃动,死寂无声。只有他脸颊旁那方洁白的丝帕,像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微光,固执地停留在那片污秽冰冷的地面上,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风雪从破门的缝隙里灌进来,吹动着丝帕的一角,那朵小小的栀子花似乎在无声地颤抖。

宜阳的心猛地一揪,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她咬了咬嘴唇,终究还是转身,飞快地钻进了杂物堆后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陋室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寒风在破门破窗间呜咽,以及那倒悬身影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更久,倒吊着的沈玠,被头部持续充血和伤口深入骨髓的剧痛折磨得意识再次沉浮。冰冷似乎要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也冻结。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入黑暗的深渊时,一丝极其清雅、极其陌生的淡香,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一缕微光,顽强地钻入了他被恶臭和血腥充斥的鼻腔。

那香气…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一丝清凉,又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花香…是药香?还是…幻觉?

他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视线模糊、颠倒、晃动。首先映入那混沌视野的,是下方冰冷污秽的地面。然后,就在他倒悬的、几乎要贴到地面的脸颊旁,他看到了——

一抹纯净的、不染尘埃的白。

那是一方小小的丝帕。质地是上好的软缎,细腻光滑,如同最上等的珍珠,在陋室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柔和内敛的光晕。丝帕的一角,似乎还绣着什么东西…一朵花?还有…几个小字?

丝帕的边缘,沾染了一点点从他唇角流下的污血和涎水,像纯净雪地上落下的几点红梅,刺眼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这是什么?天堂的碎片吗?还是他濒死前的幻觉?

那清雅的香气,正是从这方丝帕上散发出来的。它顽强地抵抗着陋室里浓重的血腥与腐臭,固执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沈玠混沌的意识被这抹纯净的白和奇异的香,猛地刺了一下。他想起了昏迷中那模糊的触碰,那柔软的、带着香气的触感…还有那个稚嫩的、带着哭腔却说着“别怕”的声音…宜阳…公主…?

是她?!是那个声音的主人留下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惊、卑微的感激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沈玠麻木的意识!神迹!这一定是神迹!是九天之上的神女,怜悯他这滩污秽的烂泥,降下的救赎!

但下一秒,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自厌和恐惧瞬间将他淹没!他这双沾满污血的手,他这具爬满蛆虫、散发着恶臭的残破身躯,他这卑微如尘埃、肮脏如泥淖的存在…怎配触碰如此纯净无瑕的东西?!他的血污沾染了它!他的气息亵渎了它!这简直是对神明最大的不敬!是比死亡更深的罪孽!

“呃…唔…” 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压抑的呜咽,倒吊的身体因为内心的剧烈冲突而再次微微抽搐起来。他想伸手,想去触碰那方近在咫尺的、如同神谕般的丝帕,感受那丝微光般的温暖和洁净。但手臂早已冻僵麻木,根本无法抬起。而内心深处,那个根深蒂固的声音在疯狂嘶吼:别碰!脏!你会弄脏它!玷污它!

强烈的渴望与极致的自卑在他残破的身体里疯狂撕扯。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方丝帕上,贪婪地汲取着那抹纯净的白和清雅的香,仿佛那是维系他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的唯一薪柴。同时,巨大的恐惧又让他恨不得立刻远离它,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看守太监粗鲁的开门声再次响起,伴随着不耐烦的咒骂:“妈的,晦气东西还没咽气?真是命硬!”

沈玠的瞳孔猛地收缩!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压倒了内心的撕扯!绝不能让这两个人发现这方丝帕!绝不能让他们亵渎这唯一的神迹!这是公主留下的!是他的光!

在门被推开的前一刹那,在身体爆发出最后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他猛地扭动了一下倒悬的身体,借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晃动,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脸颊和脖颈,重重地、不顾一切地压向了地面——压在了那方珍珠色的丝帕之上!

脸颊接触到了丝帕那冰凉柔滑的触感,那清雅的香气瞬间包裹了他。但同时,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污血、汗水和涎水,也立刻沾染了上去。

门被推开,两个看守太监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沈玠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身体僵硬如铁,屏住了呼吸。他维持着这个用脸颊死死压住丝帕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真正死去一般。只有那剧烈的心跳,如同擂鼓般撞击着他单薄的胸膛。

“啧,真他妈臭!”一个看守捂着鼻子,厌恶地用脚尖踢了踢沈玠软垂的手臂,“行了,看样子差不多了,放下来吧,别真死透了还得咱们收拾。”

另一个看守嘟囔着,上前解开捆住沈玠脚踝的麻绳。

扑通!

沈玠的身体如同一滩真正的烂泥,重重地摔落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伤口再次受到撞击,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昏厥。但他依旧死死地侧着脸,将脸颊和脖颈紧紧贴在地面,将那方沾染了他污血的丝帕,严严实实地藏在了自己身下脓血浸透的粗麻衣和冰冷的地面之间。

看守太监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回了墙角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随意一丢,便骂骂咧咧地再次离开了。

陋室的门再次关上。

死寂重新降临。

沈玠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里,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然而,他的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醒。脸颊和脖颈下方,紧贴着身体的那一处,传来一种异样的、与周围污秽冰冷截然不同的触感——柔软,微凉,带着淡淡的、几乎要被血腥和恶臭淹没,却依旧顽强存在的清雅香气。

那是丝帕!公主的丝帕!它还在!被他用最污秽的身体藏住了!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卑微的感激和巨大亵渎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的心防。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血和脓液,无声地滚落,渗入身下肮脏的稻草里。他蜷缩得更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压住身下那方小小的丝帕,仿佛那是他坠入无间地狱时,唯一抓住的、通向光明的绳索。即使这绳索,注定会被他满身的污秽所浸染。

神迹…光…公主…

巨大的卑微感如同冰冷的枷锁,将他紧紧缠绕,与那方藏于污秽之下的微光一起,构成了他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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