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玠身体那瞬间的僵硬如同被冰封,但仅仅维持了一息,随即,一股更加剧烈、更加无法控制的颤抖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瘦削的躯壳。这颤抖并非源于唇上那撕裂的剧痛,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更极致的恐惧,和一种他卑微灵魂根本无法承受的——靠近。
公主…公主在抱着他?用她那双天生就该执笔抚琴、拈花一笑的、干净温暖得仿佛从未沾染过一丝尘埃阳春水的小手,死死地、紧紧地抱着他这只沾满了黏腻血腥、污秽锈迹和疯狂气息的胳膊?甚至…甚至用她那个穿着柔软昂贵丝绸、散发着淡淡奶香与花香的小身子,不顾一切地压着他颤抖的身体,试图阻止他那骇人的自残?
不!不能!不可以!
脏!太脏了!臭!浓郁的血腥味,铁锈的腐朽气,还有他骨子里带来的、洗刷不掉的卑贱和刚刚暴露无遗的疯狂…这一切都会像最恶毒的瘟疫,沾染到殿下尊贵的衣袍上,玷污她洁净的肌肤,亵渎她纯净的气息!
(内心独白,在极度的惊恐中疯狂嘶鸣,却无法冲破被缝住的嘴唇)放开…殿下放开…求求您…松手…太脏了…太臭了…都是血…污秽…会弄脏您的手…弄脏您的衣服…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不值得您碰…碰一下都是亵渎…
他下意识地试图挣扎,想要挣脱这对他来说比任何鞭挞酷刑都更难以承受的“束缚”和“靠近”。那温暖的触碰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但他又不敢真的用力,生怕自己这卑贱的力量会不小心伤到怀中这尊贵易碎的人儿。全身的肌肉因为这种极度的矛盾、恐惧和渴望逃离而绷紧到了极限,每一根纤维都在剧烈地颤抖,抖得如同秋风中最残破的落叶,随时都会彻底碎裂。每一次细微的、本能的挣扎退缩,都不可避免地猛烈牵扯到嘴唇上那粗糙的缝线和翻开的伤口,带来新一轮尖锐到窒息的剧痛和更多温热血沫的涌出,形成一种绝望的恶性循环。
“别动!不许动!听见没有!”宜阳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上传来的、那近乎痉挛的挣扎和抗拒,反而抱得更紧了,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整个人像只受惊却固执的树袋熊一样挂在了他那条血迹斑斑的胳膊上。她哭得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腔,却奇异般地混合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皇家公主的天然强硬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眼前惨状激发出的后怕与尖锐的心疼,“再动…再动本宫就真的生气了!重重地罚你!”
她的眼泪滚烫至极,一滴滴接连不断地落在他冰冷黏腻的、沾满血污的颈窝皮肤上,那过于灼热的温度烫得他猛地一个激灵,浑身剧烈地一哆嗦,仿佛那不是泪,而是熔化的铅液,要在他肮脏的皮肤上烙下永恒的印记。从未有过的、如此近距离的、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心跳和体温的接触,她身上淡淡的、好闻的奶香和名贵花香,霸道地穿透浓重的血腥味,钻入他充斥着铁锈和绝望气息的鼻腔,形成一种极其诡异、撕裂他所有认知的感受——极致的美好与极致的污秽,以最残酷的方式交织在了一起。
“唔…嗬…殿…下…”他从被粗糙线脚死死封住的喉咙最深处,挤压出更加破碎、扭曲、几乎无法辨认的怪异音节,每一个气音都混合着汹涌的、带着气泡的血沫,“放…开…脏…求求…”
每一个模糊到极致的音节的形成,都伴随着唇部肌肉被强行牵扯的、撕裂般的痛楚和更多鲜血的流失,但他依旧徒劳地、固执地试图表达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滔天惶恐和自惭形秽。他宁愿立刻死去,也不愿公主因他而沾染一丝一毫的污秽。
“闭嘴!不许再说话了!”宜阳哭喊着命令他,声音嘶哑。看着他因为试图发声而让那本就惨不忍睹的伤口更加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的样子,她心里又急又痛又怕,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只沾了自己眼泪和沈玠鲜血的小手,慌乱地、毫无章法地想去擦他不断淌血的下巴和脖颈,试图阻止那刺目的红色蔓延,却只是徒劳地越擦越多,弄得自己原本只是沾了少许血点的手掌也变得一片狼藉,黏腻温热的触感让她从指尖到心尖都在发颤,这可怕的景象让她更加恐惧,哭声不由得更大,几乎成了嚎啕,“你不准死!听见没有!本宫不准你死!你这笨蛋!疯子!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哇——”
就在这时,外面远处终于传来了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灯笼摇晃的光影以及惊慌失措的压低询问声,迅速由远及近。
“殿下?公主殿下?您在哪里?!”
“天哪!刚才那叫声…是从西偏院那边传来的吗?”
“快!快过去看看!千万别出什么事!”
“刘太医!您慢点!当心脚下!”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纷乱。几名被宜阳那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从睡梦或值班中惊动的值守太监和宫女,以及被连拖带拽匆忙唤来、连官帽都戴歪了、衣袍带子都没系好的刘太医,提着灯笼,慌慌张张、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这间偏僻破败小屋的门口。
当他们手中灯笼那昏黄摇曳的光芒,猛地照亮屋内的景象时,所有人在看清眼前一切的瞬间,都不约而同地像是被同一根冰锥刺穿了脚底,猛地钉在了原地!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瞬间被刷上了一层白垩,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屋内光线昏暗,却足以看清满地狼藉,暗红色的血污溅得到处都是,甚至有些已经半凝固,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那个本该安静养伤、几乎被遗忘的小太监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满脸、满身、满手都是凝固和尚未干涸的、刺目的血迹,几乎成了一个血人!而最骇人、最挑战他们承受极限的是——他的下唇!他的嘴唇竟然被用一种极其粗糙、野蛮的方式缝合了!几道歪歪扭扭、带着诡异黑锈色的线深陷在红肿外翻、血肉模糊的皮肉里,针脚恐怖,还在不断地渗出浓稠的血液!一根明显是生锈的、沾满了血污的缝衣针,就掉落在他手边不远的地上,闪着冰冷罪恶的光。
而他们尊贵的、年仅六岁的、金枝玉叶的宜阳公主,此刻正跪坐在那血泊之中,不顾一切地用整个小小的身子死死抱着那个血人般的小太监的一条胳膊,哭得撕心裂肺,她那身价值不菲、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华贵衣裙上,已然沾染了大片大片刺目惊心的、黏腻的血迹,甚至她的小脸上也蹭满了血污和泪痕,狼狈不堪!
这一幕带来的视觉和心灵冲击力实在太过巨大、太过恐怖、太过超乎常理,让即便是见惯了宫中各种阴私风雨的刘太医和那几个老练的太监,都一时骇得魂飞魄散,如同被雷劈中,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
宜阳听到门口传来的抽气声和死寂,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门口那些被吓呆了的、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下人。此刻的她,脸上泪痕交错纵横,混合着血污,一双因为哭泣和惊惧而红肿的大眼睛里,却已然熊熊燃烧起一种惊魂未定、却异常强烈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的维护之意。她死死抱住怀中那个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消失掉的沈玠,用带着剧烈哭腔却异常尖利、清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势的声音厉声下令,那语气和瞬间爆发出的气势,竟隐隐有了几分中宫皇后的影子:
“都愣着干什么?!眼睛都瞎了吗?!快救他!立刻!马上!给本宫救活他!”她尖锐的童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拔得极高,在死寂的夜空中格外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那些呆若木鸡的宫人心上,“他要是死了,你们!你们……你们就……刘太医,快就就他!!!”
紧接着,她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泪水、却冰冷锐利得惊人的眼睛,如同最锋利的刀子,死死地、一个一个地扫过门口每一个人的脸,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充满了血腥气的警告,带着一种与她年龄截然不符的残忍和决绝:“还有!今天!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切!所有事!谁敢说出去半个字,不管是告诉谁,母后也好,父皇也罢,或者其他任何人!本宫定会……定会拔了他的舌头!剁了他的手!把他喂狗!听见没有?!”
如此恐怖血腥的威胁,从一个年仅六岁、满脸泪痕的孩子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违和感,却又因为其身份和此刻眼神中的疯狂而显得无比真实,充满了压迫感。
所有宫人和太医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气腾腾的威胁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噗通噗通”跪倒了一地,身体抖得比沈玠还要厉害,额头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连声音都在颤抖,争先恐后地磕头应喏:“奴才\/奴婢不敢!” “遵命!遵命!” “奴才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而被宜阳死死抱在怀里、意识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沈玠,在恍惚间,模糊地听到她这番为了维护他、甚至不惜动用最酷烈刑罚威胁下人的言语后,那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意识,如同被最后一个巨大的、混乱的浪头彻底淹没。巨大的震惊、无法理解的混乱、滔天的惶恐,和那一丝微弱却致命地刺入心脏的、绝对不该存在的、无法承受的悸动…种种极端情绪 finally 冲垮了他最后脆弱的防线。
世界在他眼前开始疯狂地旋转、模糊、变暗,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不真切…公主那带着哭腔却异常凶狠的命令、宫人太医们恐惧到变调的应诺声、还有他自己喉咙里无法止住的、绝望的嗬嗬声…一切都像是在迅速退潮,离他远去…
他最后残存的一丝模糊感觉,是那紧紧抱着他的、小小的、温暖的、同样在剧烈颤抖的怀抱,和那不断滴落在他冰冷黏腻颈间的、滚烫的、仿佛带着灼人力量的眼泪。
然后,无边的、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意识沉入了没有任何痛苦的虚无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