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还挂着半轮残月,后半夜就被乌云裹得严严实实,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噼啪声像无数根鞭子在抽。
李朴翻了个身,把枕头往头上拽了拽。
窗外的棕榈树被风刮得乱晃,影子在墙上投出张牙舞爪的形状,像极了贫民窟里那些歪扭的铁皮屋。
这是露西回来上班的第三天。
头天早上,露西准时出现在院子门口,穿着洗干净的素色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眼底的红还没完全褪尽。
她没提母亲的事,默默走进厨房,半小时后就端出了小米粥和煎蛋,和从前一模一样。
“朴,北舟,吃饭了。”她的声音还有点哑,却带着刻意的轻快。
王北舟扒着粥碗,偷偷瞥了李朴一眼。
李朴拿起筷子,夹了个煎蛋放在露西碗里:“多吃点,身体还虚着。”
露西手一顿,眼圈又红了,却飞快地低下头喝粥,米粒呛得她咳嗽了两声。
这三天,露西格外勤快。
地板擦得能照见人影,院子里的花草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连李朴办公室里积了灰的书架,都被她用旧毛巾擦了三遍。
只是她总爱往车库那边瞟,有时李朴开车出去,她会站在门口看着,直到车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
“朴哥,你说露西是不是太难过了?”
晚饭时,王北舟嚼着排骨,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我看见她在车库门口站了半天,摸了摸霸道的车门。”
李朴夹菜的手顿了顿。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打在玻璃上形成一道道水痕,把街灯的光揉成一片模糊的黄。
“刚丧母,情绪不稳也正常。”他喝了口啤酒,泡沫在嘴里炸开,带着点涩,“多照应着点,别让她干重活。”
王北舟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对了,昨天去银行取的那一百万先令,你放车里了?”
“嗯,后天要给工人发工资,放车里方便。”李朴擦了擦嘴,“锁好了,在副驾的储物箱里。”
这话刚说完,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露西端着一盘切好的芒果走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把盘子放在桌上:“老板,北舟,吃点水果。”
李朴抬头看她,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了一圈,飞快地移开,落在桌角的纸巾盒上。
“我先去收拾厨房了。”说完转身就走,围裙的带子在身后晃了晃。
王北舟撇了撇嘴:“这姑娘,怎么怪怪的。”
李朴没说话,拿起一块芒果。
芒果很甜,扎得舌尖有点疼。
半夜十二点,雨势渐小。
李朴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摸去卫生间。
走廊的感应灯坏了,只能借着窗外的月光走路。
经过客厅时,他瞥见沙发上搭着露西的外套,衣角还沾着点新鲜的泥点——下午没下雨,这泥点哪来的?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摇摇晃晃地回了卧室。
刚躺下,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了金属上。
“谁?”李朴猛地坐起来,抓起床头的棒球棍。
窗外静得可怕,只有雨点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他侧耳听了半天,没再听见别的声音,心想可能是风吹落了花盆,又躺了下去。
只是这一次,怎么也睡不着了,心里总像悬着块石头。
天刚蒙蒙亮,雨停了。
王北舟的尖叫声刺破了清晨的宁静:“朴哥!不好了!车被砸了!”
李朴一骨碌爬起来,连鞋都没穿就往车库跑。
刚到门口,就看见王北舟蹲在霸道巡洋舰旁边,脸色惨白。
副驾的车窗被砸出一个大洞,玻璃碎片撒了一地,混着雨水和泥点,像摊破碎的镜子。
“储物箱呢?”李朴的声音发颤,快步走过去。
副驾的储物箱被撬得变了形,里面空空如也。
那一百万先令,连带着他放进去的驾驶证和行驶证,全没了踪影。
“昨晚我锁好车库了啊!”王北舟急得直跺脚,“我睡前还检查过,锁得死死的!”
李朴蹲下身,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
碎片边缘很整齐,不像是用石头砸的,更像是专业的破窗器。
他又看了看车库的门,锁芯完好无损,只是门闩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是从里面打开的。
“谁有车库的钥匙?”李朴的声音沉得像冰。
“我、你,还有……露西。”王北舟的声音越来越小,“上次她要打扫车库,你给过她一把备用钥匙,说方便她清理。”
李朴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
他想起昨晚沙发上的外套,想起那声闷响,想起露西这几天的异常。
“去看看露西在不在。”李朴站起身。
两人快步走到员工宿舍门口,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没人睡过。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是露西的字迹,歪歪扭扭:“老板,对不起。”
“追!”李朴把纸条攥成一团,转身就往外跑。
刚到巷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往贫民窟方向跑,正是露西。
她穿着昨天那件素色裙子,怀里抱着个黑色的塑料袋,跑得飞快,头发被风吹得乱舞。
“露西!站住!”李朴大吼一声,拔腿就追。
露西回头看了一眼,脸色骤变,跑得更快了。
贫民窟的土路坑坑洼洼,她熟门熟路,专挑窄巷钻。
李朴和王北舟跟在后面,好几次差点被地上的石头绊倒。
追了大概十分钟,露西跑进了一间铁皮屋。
李朴和王北舟紧随其后,刚进门就看见一个男人正蹲在地上数钱,一沓沓的先令散在地上,正是李朴丢失的那笔。那男人穿着件破旧的夹克,看见他们进来,猛地站起来,抄起身边的砍刀。
“别过来!”男人嘶吼着,把露西拉到身后。
露西低着头,不敢看李朴的眼睛,肩膀微微颤抖。
“他是谁?”李朴指着男人,声音发哑。
露西咬着嘴唇,半天没说话。
男人恶狠狠地开口:“我是她表哥!你们想干什么?再过来我不客气了!”
“干什么?”王北舟气得脸都红了,“你们偷了钱,还问我们干什么?!”
男人刚要挥刀,就听见外面传来警笛声。
原来李朴追出来的时候,就给警察局的朋友打了电话。
几个黑人警察冲进来,三下五除二就把男人按在了地上,手铐“咔嚓”一声锁上了。
露西瘫坐在地上,眼泪掉了下来,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警察局的审讯室很小,墙上的油漆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斑驳的水泥。
一盏白炽灯挂在天花板上,光线刺眼,把露西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朴坐在她对面。
王北舟站在他身后,脸色铁青,不停地用脚蹭着地面。
“说吧,怎么回事。”李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寒意。
露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指甲。
指甲缝里还嵌着点玻璃碴,是昨晚砸车窗时弄的。
“我……我表哥赌输了钱,欠了别人很多钱,他们说要砍他的手。”她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叫。
“所以你就偷我的钱?”李朴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咚”的一声响,“你妈妈没了,我给你送钱送吃的,帮你处理后事,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露西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没有一点愧疚,反而带着点倔强:“我没偷!那些钱是你自愿给我的!”
“自愿?”李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自愿给你的是丧葬费,不是让你去偷我给工人发工资的钱!”
“那又怎么样?”露西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你那么有钱,住海边洋房,开豪车,少一百万先令对你来说算什么?可那是我表哥的命!”
王北舟忍不住开口:“露西,你讲点道理!朴哥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妈妈去世,他忙前忙后,给你爸买吃的,还给你放假,你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
露西转过头,看着王北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忘恩负义?我们只感恩我们的上帝。是上帝指引你来给我送东西的,那是上帝的恩赐,不是你的好意。”
“上帝?”李朴愣住了,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这个女孩,“我给你钱,给你物资,是因为我可怜你,因为我把你当朋友,不是因为什么上帝!”
“你可怜我?”露西像是被刺痛了,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谁要你的可怜!你们中国人来非洲,不就是为了赚我们的钱吗?给我点东西怎么了?那是你们应该做的!”
李朴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那天在贫民窟,露西父亲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善良的中国老板”;想起露西哭着说“我以后一定好好干活,报答你”。
原来这一切,在她眼里,都只是“上帝的指引”,是“应该做的”。
“你表哥呢?他知道这钱是偷的吗?”李朴指尖冰凉。
“是我让他干的。”露西坐回椅子上,重新低下头,“我知道车库的备用钥匙放在哪,我知道你把钱放在车里,我还知道你晚上睡得沉,不容易醒。”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昨晚我先从里面打开车库门,然后我表哥用破窗器砸了玻璃,我们拿了钱就跑。本来想今天早上趁你们没醒,再偷偷把钥匙放回去,没想到被你们发现了。”
王北舟气得浑身发抖:“你早就计划好了?这三天你那么勤快,就是为了打探情况?”
露西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时,一个警察走进来,用斯瓦希里语跟李朴说了几句。
李朴的朋友翻译道:“她说的是实话,她表哥已经招了,是露西策划的,里应外合。按照当地法律,盗窃金额这么大,要判三年以上有期徒刑。”
李朴看着露西,她的头发还是乱的,眼底的红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恐惧和倔强。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露西,她站在招聘市场的角落里说“我会做饭,会打扫卫生,我什么都愿意干”。
“你妈妈要是知道你这么做,会怎么样?”李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
露西的身体猛地一僵,眼泪又掉了下来,却还是嘴硬:“我妈妈会理解我的,她不会让我表哥被砍手的。”
李朴没再说话,站起身,对警察说:“按照法律办吧。”
走出警察局,阳光很烈,却照不进李朴心里的寒意。
王北舟跟在他身后,也没说话,手里的车钥匙攥得紧紧的。
“朴哥,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过了很久,王北舟才开口,声音发哑。
“以前总觉得,人心是换得来人心的。”他看着路边卖油炸三角饺的小摊,几个孩子正围着小摊争抢,和那天在贫民窟看到的一模一样,“现在才知道,有些人心,是捂不热的。”
车玻璃被砸的地方还空着,风灌进来,带着点尘土的味道。
李朴发动汽车,霸道巡洋舰的引擎声依旧响亮。
路过贫民窟的时候,李朴特意看了一眼露西家的方向。
铁皮屋门口的黑布已经摘了。
他不知道老人要是知道露西做的事,会是什么反应。
是会像露西一样,觉得“这是应该的”,还是会像那天一样,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
回到家,院子里的芒果树落了一地的芒果,有的已经烂了,散发着酸臭味。
王北舟蹲在地上捡玻璃碎片:“朴哥,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要是当初没帮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李朴靠在门框上,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
“帮她没错。”他的声音很轻,“错的是,我们以为所有人都懂感恩。”
他走进办公室。桌上还放着露西打扫时用的旧毛巾,上面还沾着点书架上的灰尘。
电话响了,是工人打来的,问什么时候发工资。
李朴揉了揉太阳穴,说:“下午我去银行取钱,准时发。”
挂了电话,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大海。
海浪拍打着礁石,声音很响,却盖不住心里的空洞。
他想起露西说的话:“我们只感恩我们的上帝。”
原来,不是所有的善良,都能换来回报。
不是所有的付出,都能被铭记。
有些时候,你的真心实意,在别人眼里,不过是理所当然的恩赐。
王北舟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杯茶,放在李朴桌上:“朴哥,喝口茶吧。工人那边我已经说了,下午发工资,他们都没意见。”
李朴拿起茶,喝了一口。茶是凉的,像他此刻的心。“北舟,以后看人,要擦亮眼睛。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你的善良。”
王北舟点了点头,坐在李朴对面。
办公室里很静,只有窗外的海浪声,和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那声音像一把锤子,一下下砸在两人的心上,提醒着他们这场血淋淋的教训。
下午,李朴去银行取了钱,给工人发了工资。
工人们都很开心,围着他说谢谢,说老板是个好人。
回到家,他把露西的东西收拾好,放在门口。一件衬衫,一条素色裙子,还有一个掉了漆的发卡。
天黑的时候,露西的父亲来了。他拄着一根拐杖,慢慢悠悠地走进院子,看见李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老板,我听说了。”老人的声音很沙哑,手里攥着个布包,“露西做错了事,我知道。这是我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给你,算是赔罪。”
布包里是几块木雕,有雄鹰,有狮子,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像,雕的是露西。每一刀都刻得很用心,能看出老人花了很多功夫。
李朴把布包推回去:“东西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
看着老人蹒跚离去的背影,李朴心里更不是滋味。
王北舟走过来,看着老人的背影:“朴哥,你还要帮她?”
“帮她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他忽然明白,露西的忘恩负义,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是长期的贫困,是生活的无奈,是对命运的不甘,让她把别人的善良当成了理所当然。
只是,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付出了。
有些教训,一次就够了。有些人心,看清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