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茶婆接过醒神草和断魂散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没敢耽搁，转身就往药房冲，粗布裙裾扫过门槛上的药渣，留下一串急促的声响。药房里早备好了陶釜，三足架在炭火上，底下的银炭烧得通红，映得陶釜壁泛着暖光——那是专门用来熬制灵泉水的家伙，壁厚且匀，能让水汽慢慢蒸腾，留住最纯的药性。
陆承宇守在偏院门口，后背抵着冰凉的廊柱。巨狼趴在他脚边，舌头舔着前腿的伤口，血渍混着口水在雪白的毛上晕开，却没哼一声。陆灵儿蹲在窗台下，手里还攥着那半块凉透的麦饼，眼泪掉在饼上，砸出一个个小湿痕。
“哥，晚秋姐姐会好的吧？”小姑娘声音发颤，眼睛盯着窗纸上映出的老茶婆的影子，“老茶婆的药从来都管用的，上次张婶家的牛中了毒，就是她救回来的……”
陆承宇没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妹妹的头。他看见药房的烟囱里冒出白烟，先是淡得像雾，慢慢变浓，裹着灵泉水特有的清甜飘过来——那味道他太熟悉了，小时候在茶园，娘总用灵泉水煮茶，说这水是山精给的，能护着淮安城的人。可此刻这甜味飘进鼻子里，却像掺了苦胆，涩得他眼眶发烫。
药房里，老茶婆正用银簪挑着醒神草的根须。那草根确实像个小人，四肢蜷缩，表皮带着细密的绒毛，沾着灵泉水时竟微微动了动，像是有了活气。她把醒神草放进石臼里，又倒了半碗灵泉水，捣药的铜杵往下压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草汁混着水渗出来，是透亮的碧色，像把碎翡翠融在了里面。
“断魂散得最后放。”老茶婆对着药童念叨，声音哑得厉害，“这粉性子烈，跟醒神草是死对头，掺早了会冲了药性。得等灵泉水煮沸三次，泡泡像珍珠似的往上冒时，再一点点撒进去，搅三百下，少一下都不行。”
药童点头如捣蒜，手里的铜勺在陶釜边蹭了蹭，不敢碰那沸腾的水。灵泉水已经煮得翻了花，水面浮着细密的白泡，咕嘟咕嘟地响，水汽往上冲，撞在药房的梁上，凝成水珠往下掉，打在药罐上，滴滴答答像在下雨。
老茶婆把捣好的醒神草汁倒进陶釜，碧色的汁液一入沸水，瞬间散开，整锅水都变成了淡绿，泡也跟着变了色，像掺了碎叶的翡翠汤。她握着长柄木勺搅动，手腕转得飞快，勺底擦着陶釜壁，发出“沙沙”的声，生怕哪块草渣沉底煮焦了。
“婆婆，断魂散要放多少？”药童举着那个小黑瓶，手直抖——他刚才偷偷闻了闻，那粉末带着股腥气，像腐肉的味道，跟醒神草的清香完全是两个路子。
老茶婆眯起眼，往瓶里看了看。瓶底的黑色粉末结着块，她用银簪挑了点，放在指尖捻了捻，粉末瞬间化了，留下道黑痕，半天擦不掉。“放三分之一。”她沉声道，“北狄人奸猾，这断魂散说不定掺了别的毒，多放一丝都可能害了晚秋。”
药童屏住气，把瓶倒过来，小心翼翼晃了晃，三小撮粉末落在陶釜里。刚沾到沸水，就听见“滋啦”一声，黑色粉末炸开，变成无数细小的黑丝，在绿水里游窜，像活过来的小虫。老茶婆赶紧拿木勺搅，搅一下，黑丝就淡一分，搅到两百下时，黑丝彻底没了，整锅水又变回了碧色，只是比刚才深了些，像春天刚抽芽的茶苗尖。
“成了。”老茶婆松了口气，直起腰时，后腰“咔”地响了一声——她从昨天到现在没合眼，刚才捣药时又用了全力，骨头像散了架。她让药童把陶釜从火上挪下来，放在青石台上晾着，“得晾到温乎，不烫嘴才行。这药太烈，烫着喝会伤了晚秋的喉咙。”
药童端着陶釜往偏院走，脚步轻得像猫。陆承宇听见动静，立刻迎上去，看见那碗淡绿的药汁，心猛地提了起来。老茶婆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块干净的布巾，走到床边时，先伸手探了探林晚秋的额头——还是烫，但比刚才稍退了些，后颈的紫斑也没再往胸口爬，只是颜色深得发黑，像泼了墨的绸子。
“得撬开嘴喂。”老茶婆低声说，“她烧得迷迷糊糊，怕是咽不下去。”
陆承宇俯下身，轻轻托着林晚秋的头，手指碰着她的脸颊，烫得像握了块烙铁。老茶婆用银勺舀了勺药汁，往她嘴里送，可药汁刚碰到嘴唇，就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淡绿的痕。
“怎么办？”陆灵儿急得站起来，“咽不下去怎么好啊？”
老茶婆皱起眉，往药碗里看了看。药汁已经温了，表面结了层薄皮，像凝了层绿冻。她忽然想起什么，往药房跑，很快拿了个小陶罐回来，里面装着些晒干的茶芽——是去年清明前采的明前茶，嫩得能掐出水。
“把这茶芽嚼碎了，混着药汁喂。”老茶婆把茶芽递给陆承宇，“晚秋打小就爱喝茶，这茶芽的香味能叫醒她的嗓子，说不定能咽下去。”
陆承宇捏起一撮茶芽，放进嘴里嚼。茶香混着苦涩在嘴里散开，他没敢咽，俯下身，轻轻碰了碰林晚秋的嘴唇，把嚼碎的茶芽吐在她嘴里。果然，林晚秋的睫毛颤了颤，喉咙动了动，像是被茶香勾醒了。
老茶婆赶紧趁机舀了勺药汁送进去。这次药汁没流出来，陆承宇看见她的喉结轻轻滚了下，药汁咽下去了。他心里一松，刚想喘口气，却见林晚秋突然皱起眉，身子猛地抖了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嘴里发出模糊的哼声，额头上瞬间冒了层冷汗。
“是药在跟毒斗呢。”老茶婆赶紧按住她的手，不让她乱抓，“醒神草在赶蛊毒，那虫子不甘心得折腾，忍过去就好了。”
药一碗碗喂下去，窗纸渐渐亮了。天快亮时，陶釜里的药终于喂完了，林晚秋的脸色慢慢褪去了纸白，添了点淡粉，像冻坏的花终于沾了点暖意。后颈的紫斑也开始变浅，边缘泛出淡淡的黄，像是墨渍被水冲淡了。
老茶婆探了探她的脉，又看了看她的眼皮，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成了……脉跳匀了，眼仁也动了，这丫头命硬，没被北狄人算计了去。”
陆承宇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陆灵儿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哭得直抽噎：“我就知道！晚秋姐姐肯定会好的！”巨狼也凑过来，用脑袋蹭他的胳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高兴。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嘚嘚地响，急得像在赶命。林忠从外面跑进来，甲胄上沾着泥，脸上还有道血痕，显然是一路策马奔回来的：“将军！不好了！北狄人攻城了！”
陆承宇猛地站起来，军刀“噌”地出鞘：“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在云雾山设埋伏吗？怎么突然攻城了？”
“是李大人！”林忠喘着粗气，往门槛上靠了靠，“那老东西带着人打开了西城门！北狄的骑兵已经冲进来了，正在烧贫民窟，说要把城里的人都赶出来，让蛊毒彻底传开！”
陆承宇往偏院的窗户看了眼，窗纸上映着林晚秋安静的睡颜。他把军刀递给林忠，转身往药房跑，很快拿了个陶壶出来，里面装着煮沸的灵泉水——是老茶婆刚才煮药剩下的，还温着。
“把这水给晚秋带着，每隔一个时辰喂她喝一口。”陆承宇把陶壶塞给陆灵儿，又摸了摸巨狼的头，“你留在这，护着她们。”
“哥，你要去哪？”陆灵儿抓住他的胳膊，眼里满是慌，“北狄人有骑兵，你别去……”
“我是淮安城的将军。”陆承宇掰开妹妹的手，声音沉得像山，“城门被打开了，我得去堵上。不然北狄人冲进来，不光晚秋，咱们全城的人都活不成。”他往院外走，军靴踩在石板上，发出沉沉的响，“告诉晚秋，等我把北狄人打跑了，就给她打那把匕首，刻上最好看的茶苗。”
出了将军府，街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哭喊声、马蹄声、房屋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起，像要把天掀翻。贫民窟的方向火光冲天，红得像泼了血，浓烟往这边飘，裹着焦糊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几个护院正往墙上搬石头，看见陆承宇，纷纷喊：“将军！您可来了！北狄人骑着马在砍人，李大人带着他的家奴在后面引路，说要把隔离棚里的病人都拉出去喂蛊虫！”
陆承宇往城西看，隐约看见黑压压的骑兵正往这边冲，马蹄踏在石板路上，震得地面都在颤。他突然想起什么，往茶园的方向跑——那里有口大井，是全城人喝水的地方，北狄人要是往井里投毒，那麻烦就大了。
果然，刚跑到茶园边，就看见两个北狄兵正往井里倒东西，黑糊糊的，像是蛊虫的卵。陆承宇没说话，直接挥刀劈过去，刀光闪过，两个北狄兵哼都没哼就倒了，黑东西撒在地上，果然是密密麻麻的虫卵，一沾土就开始蠕动。
“快拿灵泉水来！”陆承宇对着茶园里的药童喊，“多拿几桶！往井里倒！”
药童们赶紧抬着水桶跑过来，灵泉水泼进井里，井水瞬间泛起白泡，那些掉进去的虫卵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就沉下去，变成了黑水。陆承宇松了口气，刚想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冷笑。
“陆将军倒是会心疼这口井。”李大人站在茶园门口，身后跟着十几个家奴，手里都拿着刀，“可惜啊，淮安城的井不止这一口。我已经让人往城东的井里投了蛊，不出一个时辰，全城的人都会像青溪镇那样，浑身流脓，死得连骨头都剩不下！”
陆承宇的刀往李大人脖子上架过去，刀刃压着他的皮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北狄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李大人没躲，反而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个老妖精：“好处？我要的不是好处，是活命！北狄国师说了，只要我打开城门，帮他们把蛊毒传开，就给我解药，让我带着家人去北狄享福。陆将军，你年轻，不懂活命有多金贵——当年青溪镇死了那么多人，我亲眼看见他们扒着门框哭，说宁愿当狗也想活着，可没人给他们机会啊！”
“所以你就当狗？”陆承宇的刀又压进半分，血顺着刀刃流下来，“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他当年守城门，被北狄人一箭射穿了胸口，临死前还喊着要守住淮安城！你就这么对得起他？”
李大人的脸白了下，随即又硬起来：“那是他傻！守着这座破城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能挡蛊毒？陆将军，我劝你也投降吧，北狄人说了，只要你交出灵泉水的秘方，他们就让你当淮安城的城主，比现在当将军自在多了……”
话没说完，就听见“噗”的一声，陆承宇的刀直接划破了他的喉咙。李大人瞪着眼，手抓着脖子，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响，最后“咚”地倒在地上，眼睛还盯着茶园的方向——那里的茶苗正迎着风动，绿得发亮。
“将军！城西的火快烧到粮仓了！”林忠骑着马跑过来，马鞍上还驮着个受伤的护院，“北狄的骑兵太猛，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陆承宇往城西看，火光已经染红了半边天，连云彩都成了红的。他突然想起老茶婆煮药时的陶釜，想起那煮沸的灵泉水——水沸了能杀毒，那火呢？
“林忠，你去通知里正，让贫民窟的人都往茶园跑！”陆承宇翻身上马，军刀指向城西，“告诉他们，带着家里的柴草，越多越好！”
林忠愣了下：“将军，带柴草干什么？”
“烧！”陆承宇的声音在风里炸开，带着股狠劲，“北狄人不是想让蛊毒传开吗？我就用火烧，把他们的蛊虫、他们的骑兵，连带着那股子毒烟，全烧干净！”
贫民窟的人早就吓破了胆，听见要往茶园跑，一个个扛着柴草往这边冲。里正带着后生们在茶园外围挖沟，把柴草堆在沟里，又泼了些灵泉水——老茶婆说过，灵泉水烧起来火头旺，还能驱毒，蛊虫最怕这火。
陆承宇骑着马往城西冲，身后跟着几十个护院，手里都举着火把。北狄的骑兵正在砍粮仓的门，马蹄下踩着倒下的百姓，弯刀劈下去，血溅得老高。看见陆承宇，为首的骑兵笑了，用北狄话喊着什么，大概是在骂他自不量力。
陆承宇没说话，直接把火把往地上扔。地上早就被护院泼了灵泉水和桐油，火把一落地，“腾”地就燃起来，火苗蹿得有一人高，往骑兵的马蹄下扑。北狄的马怕火，吓得人立起来，把骑兵甩在地上，转眼就被火卷了进去，发出惨叫。
“往沟里赶！”陆承宇喊着，军刀劈向一个冲过来的骑兵。刀刃划过对方的甲胄，火星溅起来，落在火里，让火势更猛了。护院们跟着他往前冲，把北狄人往茶园的方向赶，那里的沟已经堆满了柴草，就等他们往里跳。
北狄人果然往茶园跑——他们以为茶园里有水，能灭火，却没看见沟里的柴草。等冲进沟里，陆承宇大喊一声“点火”，里正举着火把往沟里扔，整道沟瞬间变成了火墙，把北狄人困在里面。
火越烧越旺，灵泉水的热气混着焦糊味往天上冲，连瘴气都被烧散了。陆承宇站在茶园边，看着火里挣扎的北狄人，看着他们腰间的皮囊被烧裂，蛊虫掉出来，刚落地就被火化成了灰。他忽然觉得解气，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火能烧干净蛊虫，却烧不掉青溪镇的死难者，烧不掉李大人刚才说的那些混账话。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陆灵儿的喊声：“哥！晚秋姐姐醒了！”
陆承宇猛地回头，看见林晚秋被老茶婆扶着，站在茶园的田埂上。她脸色还有点白，却站得笔直，手里握着那个装灵泉水的陶壶，看见他，笑了笑，声音轻却清楚：“陆承宇，你说过，要给我打把刻茶苗的匕首……可不能食言啊。”
陆承宇往她那边走，火光照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他走到她面前，想说点什么，却看见她手里的陶壶还冒着热气——里面的灵泉水大概还温着，像她此刻的笑，暖得能把心里的冰都化了。
老茶婆站在旁边，看着烧得通红的天，突然叹了口气：“这灵泉水煮沸了，不光能治病，还能救命啊。”她往茶园里看，茶苗在火边摇着，绿得更精神了，“等火灭了，咱们用灵泉水浇地，再把那些茶籽撒下去，明年春天，这茶园肯定长得比往年都好。”
陆承宇点点头，伸手握住林晚秋的手。她的手还有点烫，却不再是发烧的烫，是带着活气的暖。火还在烧，可他知道，这火很快就会灭，灭了之后，淮安城会有新的茶苗长出来，会有灵泉水重新煮沸，会有像晚秋这样的人，笑着站在茶园里，等着春天来。
他想起老茶婆说的话，灵泉水的力量不是来自秘方，是来自守护。此刻握着晚秋的手，看着身边的妹妹、老茶婆，看着那些在火边站着的百姓，他忽然懂了——这守护不是一个人的事，是淮安城所有人的事，是茶苗、是灵泉水、是这把烧不尽的火，把他们连在一起，谁也分不开。
火渐渐小了，天也亮透了。阳光穿过烟，落在茶园里，照得茶苗上的露珠像碎钻。陆承宇扶着林晚秋往将军府走，陆灵儿跟在后面，哼着小时候娘教的采茶歌。巨狼叼着个北狄人的箭囊，颠颠地跟着，像是在炫耀战利品。
药房的烟囱又冒出了烟，这次是煮茶的香。老茶婆说要煮壶灵泉水茶，给大家压惊，说这茶煮好了，能让人忘了苦，只记着甜。陆承宇想，等茶煮好，他就去找老铁匠，打那把刻茶苗的匕首，要刻最嫩的芽，最青的叶，刻得跟晚秋在茶园里站着的样子一样，永远都有活气。
毕竟，煮沸的灵泉水都能把毒烧干净，还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呢？淮安城的茶苗能熬过霜，淮安城的人，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