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敲在竹瓦上的声响，渐渐织成一张绵密的网。
明澈推开石屋木门时，带起的气流卷着雨丝，在门槛处凝成一道晶莹的水幕。屋内的竹炭火塘正泛着橘红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竹墙上，随着门外晃动的竹影轻轻摇曳。墙角的陶瓮里插着几枝新折的竹枝，断口处裹着晨露凝成的冰晶，在火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是谁撒了一把碎星子在上面。
“进来吧。” 明澈侧身让出位置，目光落在阿竹被雨水浸透的短褂上。那青麻旧衣虽能隔绝瘴气，却挡不住雨水，此刻正往下滴着水，在青石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阿竹抱着竹篮的手紧了紧，脚尖在门槛外蹭了蹭，沾着的泥块落在门内，瞬间被地面蒸腾的热气烘干成粉末。他偷眼打量屋内 —— 竹榻上铺着雪白的竹纤维席子，案几上的青瓷碗里盛着半盏清水，水面浮着片完整的竹叶，竟随气流旋转却不倾覆。最让他惊奇的是屋顶，无数细小的竹篾编织成镂空的星图，雨珠从缝隙漏下来，落在下方的铜盆里，发出 “叮咚” 的脆响，像是在弹奏一首古老的曲子。
“怕吗？” 明澈已生起第二盆炭火，竹炭燃烧的噼啪声里，混着他指尖碾制药草的沙沙声，“这火塘是用‘洗心竹’的老根做的，烧起来没有烟。”
阿竹猛地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目光死死盯着明澈手里的石臼。那墨绿色的药泥里嵌着些银亮的颗粒，像是揉碎的月光，随着碾动的动作，散发出清冽的草木香，混着竹炭的暖意，竟让他脚踝的胀痛减轻了大半。
明澈将石臼放在案几上，转身从竹柜里取出块竹纤维布。那布料在火光里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是用三年生的湘妃竹髓抽丝织成，据说浸过晨露后，能吸走皮肉里的瘴气。他刚要递过去，却见阿竹往墙角缩了缩，怀里的竹篮 “哐当” 一声撞在竹根上，几颗血珠果滚了出来，在地面上滴溜溜打转。
“它们在害怕。” 明澈弯腰捡起一颗果子，指尖在紫黑的果皮上轻轻划了道弧线。那果子竟微微颤动起来，表皮的乌光褪去些，露出底下淡红的肌理，“被戾气浸染久了，连草木都会发抖。”
阿竹的脸腾地红了，慌忙把剩下的果子往竹篮里拢：“我不是故意的…… 我娘咳得整晚睡不着，郎中说只有这果子能救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埋在喉咙里，“我奶奶说，涤尘宗的仙人能听懂草木的话，你能不能…… 能不能问问它们，怎么才能治好我娘？”
明澈将果子放回竹篮，转身从陶瓮里舀出些清水。水流过他指尖时，竟泛起淡淡的白汽，滴落在铜盆里，溅起的水珠在空中凝成细小的冰晶，又瞬间融化在炭火的热气里。“不是问草木，是问自己的心。” 他把铜盆推到阿竹面前，“你看这水面，心里乱的时候，它就跟着晃；心静了，自然能照见答案。”
阿竹盯着铜盆里的水面，果然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正在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学着明澈的样子放缓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竹牌 —— 方才明澈把它还给他时，牌面已变得温润如玉，贴在胸口竟能感受到淡淡的暖意，像揣着个小小的暖炉。
“伸手。” 明澈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阿竹吓了一跳，手一抖，竹牌掉进铜盆里。他慌忙去捞，却见那竹牌在水面旋转着，竟将浑浊的水渐渐澄清，最后稳稳地浮在中央，牌面的 “涤尘” 二字透出淡淡的绿光。
“这是……” 阿竹的眼睛瞪得溜圆。
“它在帮你净心。” 明澈已取来干净的布巾，轻轻握住他的脚踝。阿竹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再躲闪 —— 方才在竹丛下，这双手仅用一片竹叶就取出了竹篾，此刻掌心传来的温度，比炭火更让人安心。
褪去湿透的草鞋时，阿竹的脚趾蜷缩了起来。那截被竹篾刺伤的地方已肿得像个小馒头，青紫色的瘴气正顺着脚踝往小腿蔓延，皮肤烫得惊人。明澈舀起铜盆里澄清的水，指尖蘸着水轻轻拍在伤口周围，水珠落在皮肤上，竟发出 “滋滋” 的轻响，像是滚油遇到了冷水。
“这水里加了竹心汁。” 明澈解释道，另一只手已拿起石臼里的药泥，“涤尘宗的‘清瘴散’，要用晨露调七种竹叶的粉末，其中湘妃竹的竹心最关键 —— 你折的那丛竹子，恰好是今年药性最足的。”
阿竹的脸又红了，手指抠着竹篮的边缘：“那它…… 还能活吗？”
“你看。” 明澈往他身后努努嘴。阿竹回头，只见墙角陶瓮里那截湘妃竹枝，竟在不知不觉间抽出了新叶，嫩黄的叶片卷着，像只攥紧的小拳头，叶尖还挂着颗晶莹的水珠，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
“草木比人更懂原谅。” 明澈将药泥敷在伤口上，指尖的灵力顺着指腹缓缓渗入皮肉。阿竹只觉一股清凉顺着脚踝往上爬，所过之处，那火烧般的胀痛便退去几分，连心里的焦躁都淡了许多。他忽然发现，明澈的睫毛很长，垂眸时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两片安静的竹叶。
药泥敷完时，明澈取来条竹纤维绷带，动作轻柔地缠绕起来。绷带接触皮肤的瞬间，阿竹打了个轻颤 —— 那布料竟带着晨露的凉意，还混着若有若无的竹香，像是躺在铺满新叶的竹林里。
“好了。” 明澈直起身时，案几上的青瓷碗里，那片竹叶突然旋转起来，将碗底的清水搅成小小的漩涡。他伸手一拂，漩涡骤然停住，水面浮着的竹叶已舒展开，露出背面细密的纹路，“这是‘观叶术’，能看出你娘的病源。”
阿竹赶紧凑过去，只见碗底的清水渐渐映出模糊的影子 —— 一个妇人正坐在竹椅上咳嗽，手里攥着块染血的帕子，她身后的窗台上，摆着盆枯萎的植物，根系发黑，显然是中了毒。
“那是…… 我家后院的‘百日红’！” 阿竹失声叫道，“前阵子镇上的货郎说这花能治咳疾，我娘就移栽了一盆，谁知……”
明澈指尖点在水面上，那影像便散了：“百日红本身无毒，但与你家井边的‘断肠草’根系相连，就会生出毒素。你采的血珠果长在湘妃竹旁，恰好中和了部分毒性，所以你娘吃了虽没好，却也没加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竹篮里的果子上，“但这果子需用‘洗心竹’的露水浸过，才能彻底去毒。”
雨不知何时停了。竹墙上的光影突然亮了起来，明澈推开竹窗，雨后的阳光涌进来，在地面织成金色的网。远处的竹海被洗得发亮，新竹的青与老竹的绿层次分明，竹香随着水汽弥漫开来，清冽得让人心头发颤。
阿竹顺着明澈的目光望去，只见竹梢的水珠正在阳光下蒸发，化作细小的彩虹，横跨在整片竹海之上，像座通往云端的桥。他忽然想起奶奶说的话，仙人住的地方，连彩虹都是竹子做的。
“明澈哥哥。” 阿竹小声说，手里的竹牌被攥得温热，“你能跟我下山吗？我娘她……”
明澈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的《洗心诀》上，书页被风掀起，恰好停在 “修行非避世，乃在世间炼心” 那一页。他想起师父临终前，将结界钥匙交给自己时说的话：“千竹障不是牢笼，是镜子，照见该去的路。”
“好。” 明澈拿起墙角的竹杖，杖身刻着细密的竹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等露水再凝结一次，我们就下山。”
阿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子。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绷带已经半干，上面的竹纤维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舒展，竟透出淡淡的绿意，像是有新的生命正在里面生长。屋外的雨珠还在竹瓦上偶尔滴落，落在铜盆里的声响，此刻听来竟像是在为他们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