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城的阳光,对于老耿来说,依旧有些刺眼。
他坐在自家小屋门前的矮凳上,身上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硬的灰色工装,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只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臂——那里,曾经被“疾行种”抓伤的地方,如今只留下一大片凹凸不平、颜色略浅于周围皮肤的疤痕,像一张扭曲的地图,烙印着那段濒临深渊的记忆。
五年了。
距离他在隔离室里,被苏婉医生注入那管琥珀色的“希望-I型”血清,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他还清晰地记得,病毒在他体内肆虐时的灼热与混乱,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视野里只剩下扭曲的黑紫色纹路和对血肉的疯狂渴望。然后,是血清注入后的冰冷与平息,如同狂暴的海浪撞上了坚不可摧的堤坝,那股将他拖向非人深渊的力量,被强行遏制、驱散。
他活下来了。
但活下来,只是另一段艰难旅程的开始。
血清抑制了病毒,却无法抹去他曾经感染的事实,也无法立刻消除周围人眼中那难以掩饰的恐惧与隔阂。即使有共同体官方发布的公告,明确说明经血清治愈者不再具有传染性,但“前感染者”这个标签,如同无形的烙印,紧紧跟随着他。
刚回到聚居区时,邻居们会下意识地避开他走过的路,孩子们会被大人迅速拉回屋里。他去公共食堂打饭,原本排在他后面的人会默默退开一段距离。他曾试图回到原来的建筑队,他有力气,有经验,但工头看着他手臂上的疤痕,眼神闪烁,最终以“岗位已满”的借口婉拒了他。
那段时间,是老耿人生中最灰暗的时期,甚至比在隔离室里等待死亡时更加难熬。那时至少还有明确的敌人——病毒,而现在,他面对的是一种无声的、弥漫在空气中的排斥。他像个幽灵,活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曾是保家卫国的老兵,却在和平初现的黎明,成了被孤立的存在。
转变发生在一个暴雨的午后。
他从临时安置点出来,想去领一份救济粮。雨下得很大,视线模糊。在经过一条新修的水渠时,他听到了一声急促的呼救。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为了捡回被风吹走的布娃娃,失足滑进了因暴雨而水位暴涨的渠水中,瞬间就被浑浊的急流冲出去好几米,小小的脑袋在浪花中沉浮。
周围的人一时惊呆了。
老耿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甚至没来得及脱下那身唯一的、还算干爽的工装,就如同一条矫健的鱼,猛地扎进了冰冷湍急的水流中。水流的力量比他想象中更大,撞击着他的身体,试图将他连同那个孩子一起吞噬。他拼尽全力,靠着在部队练就的过硬体能和一股不服输的狠劲,死死抓住女孩的衣领,与激流搏斗,一点点艰难地向岸边挪动。
当他终于拖着昏迷的女孩爬上岸边,精疲力尽地瘫倒在泥泞中时,周围响起了惊呼和杂乱脚步声。女孩的母亲哭喊着冲过来,抱起孩子,随即又转身,对着瘫倒在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老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顾地上的泥水,用力地磕着头,泣不成声。
老耿只是摆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件事,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小小的聚居区里激起了涟漪。人们第一次不再仅仅透过“前感染者”的标签去看他,而是看到了一个舍己救人的“人”。那个被救女孩的父亲,是聚居区里一位颇有名望的木匠,他亲自带着礼物上门感谢,并在之后的木工坊招人时,顶着一些压力,第一个向老耿发出了邀请。
“我这儿缺个有力气、能吃苦的,帮忙处理木料。工钱按规矩给,干不干?”木匠的话很直接,眼神却很坦诚。
老耿看着对方伸出的手,那手上布满老茧,却稳固有力。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自己同样粗糙、带着疤痕的手,重重地握了上去。
“干。”
从此,老耿在木工坊找到了新的位置。他话不多,只是埋头干活。搬运沉重的原木,操作噪音巨大的电锯,打磨粗糙的木板……他做得比任何人都卖力。汗水浸湿衣衫,木屑沾满眉发,那手臂上的疤痕在用力时愈发显眼,但再也没有人因此而退避。相反,工友们渐渐习惯了这个沉默肯干的老兵,会在他劳累时递上一碗水,会在休息时跟他聊上几句家常。
他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挣回了在这新世界里的尊严与立足之地。
傍晚,收工的钟声敲响。老耿仔细地清理好自己使用的工具,将工坊打扫干净,这才拖着疲惫却踏实的步伐,走向自己在曙光城边缘分到的那间小屋。
路上,他遇到了那个曾经被他从水渠里救起的小女孩。女孩如今已经活泼健康,正和几个小伙伴在路边跳格子。看到他,女孩立刻停下游戏,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耿伯伯!”
老耿停下脚步,那张饱经风霜、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极其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的弧度。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女孩跑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彩纸包着的水果硬糖——这在如今依旧是稀罕物——塞到老耿手里:“我爸爸给的,给耿伯伯吃!”
老耿握着那颗还带着孩子体温的糖,愣了片刻,喉咙有些发紧。他最终没有推辞,只是又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说了句:“谢谢。”
女孩嘻嘻一笑,跑回去继续玩耍了。
老耿继续往家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剥开糖纸,将那颗橙黄色的硬糖放进嘴里。一股酸甜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阳光和果实的香气。
这味道,很陌生,却又很好。
他推开自家那扇简陋的木门,屋内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他以前的军功章(复制品,真品保存在纪念馆),还有一张他和木工坊工友们的合影。
他坐在桌前,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开始慢慢地、认真地吃一份简单的晚餐。嘴里糖果的甜味还未完全散去,与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新生,从来不是血清注射完成的那一刻就算结束。
它是在每一次不被理解时的沉默坚持,是在每一次伸出援手时的本能善良,是在每一次用汗水换取认同时的默默耕耘,是在每一次感受到微不足道的温暖时,内心那悄然融化的坚冰。
这条路,他走得很慢,很艰难。
但至少,他走在了阳光下,走在了人群中,走在了这条通往“新生”的、充满烟火气的道路上。
口中的甜味,和臂上冰凉的疤痕,共同构成了他此刻全部的真实。
而这真实,对他而言,已是命运最慷慨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