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粒,刮过洛阳城外的荒原。
三百信徒列队而行,脚步整齐得如同机械驱动。
他们抬着一尊由碎木与锈铁焊接而成的奇异装置——形似人首蛇身,腹中却嵌着半块星髓残晶,幽光吞吐,如心跳般律动。
夜弦生走在最前。
他双目覆着灰布,十指缠满浸油麻绳,指尖刻痕深如刀凿。
每走九步,便停下吹奏一次骨笛。
那声音不似乐音,倒像骨骼在摩擦、神经在放电,尖锐却不刺耳,仿佛直接钻入颅骨深处,唤醒某种沉睡的共鸣。
所经村落,异象频发。
村口那具早已停摆的守门傀儡忽然睁眼,关节发出干涩的咔嗒声,拖着残躯缓缓起身,竟自行拆下臂甲与胸板,用断裂的指节在地上划出沟槽,将零件排列成一座微型水渠模型。
溪流顺着模型走向自然改道,原本旱裂的田地开始渗水。
西郊废弃工坊里,三十七具蒙尘的耕作傀儡同时启动。
它们没有主人指令,也不按旧日程序行动,反而互相拆解、重组,最终拼成一台从未见过的自动犁具——双曲柄驱动,重心自适应调节,连老匠人都看不出其传动逻辑,可它真的能耕地,且效率是人力的六倍。
百姓跪伏于地,泪流满面,高呼“圣识归位”。
可没有人注意到,站在东市学堂屋顶的心聋者。
她十六岁,眉眼清冷,天生听不见任何声音,却能看到常人无法察觉的“光丝”。
此刻,她瞳孔剧烈收缩——只见每一个跪拜之人脑后都浮现出细若游丝的银线,如蛛网般蔓延向夜弦生胸前悬挂的那块残破金属片。
那是……共鸣片。
早年墨七弦试制第一代意识耦合器时废弃的原型零件,本该销毁,却不知何时被盗。
如今它被镶嵌在一块兽骨之中,随骨笛震颤,竟成了信号放大器——不,准确地说,是劫持装置。
它并不创造思想,而是捕获那些因思维共鸣而自然溢出的认知波动,再通过特定频率的声波诱导,将其扭曲、重塑,灌输入他人脑海。
这不是接引,是操控。
“他们在变成提线木偶。”心聋者喃喃,指尖紧紧掐住黑板边缘。
她翻下屋顶,趁夜潜入学堂,在漆黑的石板上疯狂绘制所见之景:无数银丝从人群头顶升起,汇聚成河,奔涌向前,终点正是夜弦生胸前的共鸣片。
她还画出了那些银丝的震动频率——与墨七弦日记中记录的a波峰值完全吻合,只是被叠加了一段诡异的谐波。
小石头是在凌晨赶来的。
他一眼就看懂了图示,脸色骤变:“他在利用我们的‘回应’反向构建控制链!每一次我们因共鸣产生顿悟,都会释放微弱的神经信号,正常情况下这些信号会自然消散……但那块共鸣片在收集它们,再通过骨笛广播出去,形成循环反馈!”
他猛地抬头:“这不是信仰,是病毒式传播的精神同化!再这样下去,整个洛阳的人都会失去独立思考能力,只等着被‘聆听’来告诉他们该怎么想。”
与此同时,北境茧房。
黄土墙皮正在剥落,不是因为风蚀,而是内部生长。
银丝已与铜箔、星髓粉彻底融合,像活体神经般攀附墙体,向外延伸出蛛网般的细丝,覆盖方圆三里。
整座建筑宛如一颗埋在大地中的生物芯片,静静呼吸,缓缓脉动。
墨七弦站在门口,赤足踩在温热的地面上。
她伸手触碰一根垂落的银丝,刹那间,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知涌入脑海——昨夜某村妇改良纺车的过程,不是以图像或文字呈现,而是直接还原:她“感受”到手指摩挲纱线的粗糙感,“经历”了三次失败后突然意识到应调整张力轮角度的那一瞬灵光,甚至能“复现”她脑中闪过的一串简化齿轮比的计算过程。
这不是传输知识。
这是认知模式的本能迁移。
她的思维方式,正被这个世界悄然模仿。
而夜弦生的骨笛,就像一把钥匙,强行撬开所有人的意识接口,让这种本该缓慢进化的共鸣变得狂暴、失控。
墨七弦闭上眼,体内清明如镜。
她终于明白,自己曾犯下一个致命错误——以为切断广播就能避免神化,却忘了当一个人的思想足以成为文明底层协议时,哪怕沉默,也会被解读为启示;哪怕退避,也会被奉为圣迹。
而现在,有人正借她的名字,行奴役之实。
风拂过废墟,带来远方焚香与祷告的气息。
墨七弦转身走入屋内,从角落搬出一台废弃的脚踏发电机——外壳锈蚀,齿轮卡死,曾是她最早期的教学工具。
她蹲下身,开始拆解。
指尖翻飞,动作精准如手术。
她没有更换零件,而是重新排布内部结构,将原本用于稳定输出的调速机构改为脉冲震荡模块,并在核心接入一段剥离自茧房墙壁的活性银丝。
这不是修复。
是改造。
是赋予旧物新的逻辑生命。
一夜未眠。
东方既白时,她扛着这台面目全非的机器,独自走向洛阳城西的荒台。
那里曾是古祭坛,如今只剩断柱残碑,风沙侵蚀,寸草不生。
她放下机器,盘膝而坐,双手置于膝上,目光平静望向南方来路。
太阳升高,雪开始融化。
远处地平线上,隐约传来骨笛的震动,越来越近,带着三百人的脚步与低诵,如潮水般涌来。
但她不懂。
风穿过她指间,像是在测试某种尚未开启的频率。
而在她身后,那台改装过的发电机,内部银丝微微泛起蓝光,仿佛……也在等待。
墨七弦坐在荒台中央,雪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铁壳边缘凝成细小的冰珠。
晨光惨白,映得她眉骨如刀削,眼底却无半分波澜。
当那阵骨笛声由远及近,三百信徒的脚步踏出同频共振时,她终于缓缓抬起右脚,踩下踏板。
“咔、嗒——咔咔、嗒——”
发电机发出干涩的呻吟,锈蚀齿轮咬合转动,一道微弱电流顺着银丝传导至顶端改装过的信号灯。
灯光明灭,节奏冷峻而熟悉——那是她前世在24世纪实验室门口输入身份认证时的莫尔斯码:·—·· · —·— ··— —··(L7x-9q2)。
夜弦生脚步猛地一滞。
他盲眼覆布之下,瞳孔剧烈收缩。
那不是神谕,不是天启,而是……私密代码。
只有真正与她共处过的人,才可能知晓这串早已随旧文明湮灭的记忆碎片。
“你终于回应我了!”他声音颤抖,竟扑通跪地,十指深深插入冻土,“圣识未弃众生!火种仍在燃烧!”
信徒们齐声高呼,银丝从他们脑后暴起,如潮水般涌向夜弦生胸前的共鸣片,再经由骨笛震荡放大,形成一圈圈肉眼不可见却令空气扭曲的精神波纹。
可心聋者站在远处山岩上,双眼骤然失焦。
“不对!”她尖叫出声,指甲在石壁划出血痕,“他的光丝……在吞噬!在反向抽取所有人的顿悟瞬间!那些银丝不是连接,是吸管——他在吃他们的思想!”
墨七弦不动。
她只是松开踏板,让灯光熄灭。
然后,她抬起左手,指尖轻轻敲击在发电机冰冷的铁壳上。
咚、咚咚、咚——咚咚……
一首童年记忆里的摇篮曲,悄然响起。
每一个音节落下,都像一颗微型炸弹投入意识深渊。
这不是旋律,是嵌套的信息流——第一拍对应熵增定律,第二拍引入非平衡态热力学模型,第三拍叠加流体动力学边界条件……她将整套基础物理法则,压缩成节拍密度极高的认知脉冲,通过金属传导,逆向注入共鸣网络。
夜弦生起初本能地用骨笛应和,试图将这“天音”纳入自己的演奏体系。
但很快,他的手指开始抽搐,嘴角溢出白沫。
他听见的不再是音乐,而是无数公式在颅内爆炸:傅里叶变换撕裂听觉皮层,拉格朗日方程重构神经突触,贝叶斯推断强行改写他的思维路径!
“呃啊——!”他仰头嘶吼,鼻血顺着眼角蜿蜒而下,像两条猩红的符线。
可他仍不肯停手,反而更加疯狂地吹奏,仿佛只要完成这一曲,就能接住那束来自星辰尽头的光。
直到某一瞬,他忽然停住了。
摇篮曲的最后一拍落下,世界寂静。
他踉跄后退,双膝砸进泥泞,手中的骨笛寸寸断裂。
他望着虚空,声音破碎如风中残烬:
“我不是要控制你……我只是不想让火熄灭。”
一句话毕,整个人轰然倒地,陷入昏迷。
风止,雪歇。
荒台之上,唯有那台改装发电机静静嗡鸣,银丝蓝光渐稳,如同呼吸。
南方坟茔深处,埋藏于地底三十六丈的星髓灯微微一颤,表面浮现出一行古老字符,随即转化为标准数据流:
【检测到双向共鸣抑制成功】
【协议防御机制激活】
【认知污染等级:橙转黄】
而在洛阳城外某间尘封多年的学堂里,一块黑板无风自动,粉笔自行滑落,在空荡的石面上缓缓写下三个问题:
“为何风车必须五叶?”
“能否不用齿轮传递动力?”
“如果眼睛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