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灰雀儿蹲在茶肆屋檐下的石阶上,手里摆弄着一枚磨损严重的铜钱。
他指腹摩挲过边缘一处微不可察的星芒刻痕,嘴角一挑,将铜钱“叮”地弹进酒碗里。
“听说了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针尖刺破了喧闹的浮沫,“启智铜钉早就熔进市井铜钱了——谁花出去一枚含星髓的旧币,谁就等于扔掉了半道天机。”
邻桌几个背着工具箱的游方匠人顿时停了筷子。
“胡扯!”一人冷笑,“铜钉乃上古遗物,通神明之窍,怎会混入俗钱?”
灰雀儿不恼,只慢条斯理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纸页,摊在桌上。
纸上墨线勾勒出十二种铜钉形态,长短粗细各异,纹路繁复如蛛网。
最下一幅却是一片空白圆头钉,旁注三字:真品无纹。
“谭掌柜刊行的《伪钉图谱》,你没见着?”他嗤笑,“各大门阀供在祠堂里的‘圣物’,九成是仿品。真正的好东西,压根不是人造的。”
话音落地,茶肆骤静。
有人起身就走,脚步急促;有人低头猛灌一口酒,眼神闪烁;更有人悄悄摸向袖中贴身收藏的“家传铜钉”。
流言如风,一夜吹遍九坊。
三日后,城南火灾再起。
朱雀坊周家围攻南渠李氏,理由竟是对方所藏铜钉纹路与《伪钉图谱》中标注的“劣仿款乙型”完全一致。
双方死伤十余人,最终砸开铁匣查验——那钉子确是十年前请名师重铸的赝品。
怒火转瞬倒戈,周家老太君当场杖毙两名管家,嚎哭不止:“我墨家百年基业,竟信了一块假铁!”
与此同时,城北暗巷深处,影七立于雨幕之中,黑袍裹身,面如冷铁。
他身后八名暗卫已就位,刀未出鞘,杀意却已渗入砖缝。
目标明确:小石头藏身处,夺回启智铜钉,就地封存。
“王爷有令,凡涉神工之器,不得流散民间。”影七低声下令,“若其拒交……格杀勿论。”
破门刹那,屋内空无一人。
只有墙角一台奇形机器静静伫立——由残齿轮、断轴、废弹簧拼接而成,中央一根曲柄连接木质扩音筒。
风穿窗而入,带动皮带轻转,曲柄缓缓自摇。
“你怕机关乱世,”机械声沙哑冰冷,仿佛来自地底,“却不知人心才是乱源。”
影七瞳孔骤缩,抬手欲毁此物,忽闻窗外爆响!
火光冲天而起,映红半片夜空——正是东市露天学堂所在。
浓烟滚滚中,数道黑影挥舞火把,高喊“共学派窃天机,当焚以正纲常!”工棚顷刻化作焦柱,图纸、教具、共享油灯尽付一炬。
“是嫁祸。”影七目光如鹰扫过人群,瞬间识破,“共学派弟子皆赤手授业,何来火把?这些人靴底沾泥,出自西岭赵氏私田。”
他厉喝一声:“追!”
四名暗卫疾驰而出,刚拐入窄巷,忽觉脚下铁链绷紧——埋伏已久的锁喉僧自阴影跃出,长链缠颈,劲力暴吐!
一名暗卫喉骨碎裂,当场倒地。
影七拔刀反斩,逼退二人,却在搏杀间瞥见其中一人袖口滑落一卷帛书。
他凌空截取,展开一瞬,脊背发寒。
那是“镜面姬”笔迹,伪造得毫无破绽,末尾赫然盖着一枚血色指印,形似睁开之眼:
【墨七弦遗令】
凡毁学者,杀无赦。
他盯着那八字良久,雨水顺着额角滑下,混着血丝滴落在纸上。
他知道,这不是命令,是陷阱——有人想借墨七弦之名,点燃天下烽火。
而真正的棋手,始终未露面。
城西,废弃磨坊。
墨七弦盘坐于墙角,背靠一块青灰色共振石,闭目不动。
石体表面细微震颤,如同呼吸,将整座洛阳的情绪波动转化为可读波形,在她意识中层层展开。
三百具“声纹捕集器”早已嵌入城中各处砖缝——不过是些指甲盖大小的铜片阵列,借人群脚步、言语、呼吸引发共振,再通过地下矿脉传导至节点。
如今数据汇聚,清晰无比:
争执峰值集中在“谁持有真钉”“该归何族所有”“是否该上报朝廷封赏”……无人问“它为何能激活?”“原理几何?”“如何复制?”
她睁开眼,唇角扬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愚者逐利,智者观律。
他们抢的是钥匙,她烧的是锁。
“回声童。”她轻唤。
角落阴影里走出一个瘦小身影,双眼蒙布,耳廓异样宽大。
他是被药奴市买来的聋童,经墨七弦改造听觉神经后,能精准复述任何听过一次的声音。
“背诵新版《百工谜典》第一章。”她说。
孩子张口,语音清冽如泉击石:“何物无形而载道?非金非木非土石。动则生电,静则藏能。万人触之而不觉,一人悟之可开天。”
与此同时,钱眼郎已在万钉堂设下赌局,红绸高悬,锣鼓震天:“猜中真钉下落者,赏千钉堂终身会员!附赠‘自驱核心’体验券一张!”
消息传出,全城沸腾。
士子携策论而来,匠人绘草图赴约,连深闺妇人都遣仆递交谜笺。
答卷如雪片飞入箱中,每一份都被灰雀儿悄然拓印,密封入竹筒,由信鸽送往南方荒岭深处的镜阵遗址。
那里,曾是上一个文明观测人间的哨站。
月光穿过残破屋顶,洒在墨七弦脸上。
她伸手抚过身边一台未完成的傀儡——骨架为玄铁,心核处空缺,唯有一枚微型星髓灯静静闪烁蓝光。
系统日志无声浮现:
【认知污染度】:67.3%
【群体觉醒阈值】:临界震荡中
【建议行动】:启动“三钥幻局”第二阶段
她指尖轻点心核,低语如风:“还不着急点亮。”
远处,洛阳的喧嚣仍在继续。
而在某片焦土之上,一根锈铁支架斜插于地,像是不肯倒下的脊梁。
第187章 光的重量
洛阳东市,学堂废墟如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焦木横陈,砖石碎裂。
唯有中央一根铁架孤悬不倒,锈迹斑斑却笔直如脊,仿佛在向天地宣告:火可以焚屋,却烧不尽光。
清晨,薄雾未散,一个瘦小身影悄然出现。
小石头背着工具袋,赤脚踩过瓦砾。
他没看四周狼藉,只径直走向那根铁杆,从包中取出齿轮、链条与一副踏板装置——正是昨夜从灰烬里一寸寸扒出来的脚踏发电机残件。
他蹲下身,用磨钝的刻刀一点点清理轴心碳垢,指尖冻得发紫,动作却稳如机括校准。
半个时辰后,灯亮了。
昏黄油灯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脏。
小石头坐在灯下,仰头望着那缕微光,一言不发。
他的脸上没有悲愤,也没有得意,只有一种近乎机械般的专注——如同墨七弦调试第一台自驱傀儡时的眼神。
第二日,灯仍亮。
第三日,断秤翁来了。
老药铺掌柜拄着乌木杖,步履蹒跚地穿过废墟。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袍,手里攥着那把用了三十年的戥子,银钩寒光凛冽,似要称尽世间虚实。
他在灯前站定,眯眼打量那盏油灯,又低头盯着灯柱底座上模糊的铭文。
“值多少铜?”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能换几味‘启智散’?”
小石头没回头,只继续踩动踏板。发电机吱呀作响,灯光忽明忽暗。
良久,他忽然抬头:“你能称出光的重量吗?”
断秤翁一怔。
风停了一瞬。
远处巷口,孩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列队而来,每人手中捧着一具粗糙的铜尺模型——那是用熔毁的铜钉残片铸造的“衡心尺”,象征共学派所倡之“公平测度”。
他们围灯而立,齐声诵读:
“《共学律》第一条:凡授业者不得藏技,凡求知者皆可登堂!”
声音稚嫩却坚定,如春雷滚过焦土。
断秤翁的手开始颤抖。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戥子,这曾是他衡量天下价值的尺度,如今却轻得像片枯叶。
他缓缓蹲下,将戥子放在尘土中,低声道:
“我这一辈子……都在称别人的东西。”
他顿了顿,眼眶泛红。
“忘了自己也会发光。”
夜深,月隐云后。
一道黑影掠过残垣,无声落地——墨七弦来了。
她穿行于废墟之间,脚步轻如数据流滑过电路。
她在小石头栖身的小棚外停下,掀开破帘。
少年蜷睡在草席上,掌心紧握那枚启智铜钉,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世界支点。
她没有夺走它。
而是俯身,以指尖蘸取一点星髓粉,在他掌心缓缓写下七个字:
真正的钥匙,是用来打开别人的锁。
字迹渗入皮肤刹那,她脑中“裂痕图谱”轰然扩展!
视野骤变——万千持钉者的影像在意识中浮现,他们头顶浮现出扭曲光晕:有人猩红如血焰,是贪婪在燃烧;有人幽蓝似寒冰,乃恐惧冻结神识;更有紫黑翻涌者,已被门阀秘术污染心智……
唯独小石头,心绪澄澈如镜湖无波。
更惊人的是,他的思维频率竟与她二十年前推演“通用机械语言”时的脑波完全同步——误差小于0.03赫兹。
“找到了。”她凝视少年沉睡的脸,眼中第一次闪过近乎温柔的波动。
这不是继承者,这是共鸣体。
是文明编码重启所需的原始频率载体。
她吹灭烛火,身影悄然融入夜色。
而在南方荒岭深处,一座掩埋于乱坟之间的星髓灯残骸,蓝光微微一颤。
系统日志自动更新:
【检测到本源共鸣】
【协议激活倒计时重启】
【目标序列锁定:传承重构者-小石头】
【下一阶段指令缓存中……】
风起于废墟之上,带着未尽的火种与新生的频率,悄然北上。
某座边陲城楼的了望台,一只信鸽悄然落下,爪间缠着半片焦纸。
守夜兵拾起一看,纸上仅有一行娟秀小字,墨色如血:
“北境有光,照见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