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晨雾尚未散尽,空气中还悬着一丝昨夜地脉震颤后的余韵。
镜面姬站在东市残破的钟鼓楼上,一袭素白长裙猎猎飞扬,脸上没有易容,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神使”。
她身后站着三十六名孩童,个个衣衫整洁、眼神空明,像是被精心打磨过的玉偶。
他们手中捧着黄绢抄写的《师训录》,一字排开,静默如阵。
日头初升,铜铃轻响。
“师曰:凡拒革新者,皆当剔除。”
童声齐诵,清越如刀,划破长街寂静。
路人驻足,有人跪下,有人合十,更多人只是怔住——这声音太整齐了,不似人间言语,倒像是某种机关启动的指令。
那“剔除”二字被反复吟唱,节奏森然,竟隐隐与城中某处未眠的齿轮共振。
这不是诏书,不是符咒,也不是谋逆的暗语。
但它比任何权力都来得更快、更狠。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不到半日,西坊已立起十几座讲坛,皆以“传承墨氏真义”为名,收徒授业。
可真正掀起狂潮的,是钱眼郎在万钉堂前挂出的那面金幡——“圣童认证券,千钱一名,保录入亲传弟子名录”。
“你家孩子骨骼清奇,一看就是天工血脉!”
“错过这次,三代之内再无机会接触核心机密!”
叫卖声此起彼伏,父母们争先恐后地将孩子推上前台,只为一张盖了红印的纸片,仿佛那便是通往未来的通行证。
而这一切,都被藏在人群中的小石头看在眼里。
他蹲在茶棚角落,手里攥着半块冷饼,目光死死盯着那些诵经的孩子。
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动作精准得可怕,像是被谁调校过频率的傀儡。
可最让他脊背发凉的是——这些话,都是真的。
“剔除”确实出自墨七弦的笔记。
那是她在调试第一代自学习系统时写下的批注:“若模型持续输出错误逻辑,必须果断剔除底层参数。”
“革新”也确有其事。
她在三年前提交给工部的技术报告里写道:“技术迭代不可停滞,每一次革新都是对旧结构的温柔背叛。”
可现在,这些词被抽离了上下文,剥离了温度,变成了冰冷的审判令。
就像一把本用来解剖真理的手术刀,如今正被插进百姓的喉咙。
小石头猛地站起身,饼渣掉进尘土也未察觉。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当夜,月隐星沉,城郊乱葬岗外的一片废墟中,篝火微燃。
十几个流浪儿围坐一圈,大多是被遗弃的孤雏,脸上沾泥,眼里却还有光。
“今天我们玩个游戏。”小石头盘腿坐下,从包袱里掏出一堆破铜烂铁——断裂的发条、锈蚀的轴承、半截木鸟翅膀,甚至还有从井边捡来的漏水陶管。
“规则很简单。”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谁能做出最不像武器的东西,我就告诉他一个真正的秘密——关于她,关于‘为什么我们要造东西’。”
孩子们愣住。
有人怯怯问:“不能打人?也不能吓唬狗?”
“不能。”小石头摇头,“越没用越好。最好是……让人看了就想笑的那种。”
片刻沉默后,一个小女孩突然跳起来:“我会做会唱歌的鸟!我娘以前给我做过!”
“我要做个浇水的树!”另一个男孩抢着说,“去年旱死了三亩地,要是树能自己喝水就好了!”
争论声渐渐热烈起来。
没有秩序,没有统一口号,只有七嘴八舌的梦想和笑声。
小石头静静看着,嘴角终于松动。
他没告诉他们的是——就在他们动手的那一瞬,地底深处,一道极其微弱的共振波悄然苏醒。
昆仑山谷早已无人,但墨七弦残存的意识仍依附于地脉网络之中。
她的感知不再依赖肉体,而是通过所有与“创造”同频的心跳来定位自身。
而现在,这群孩子的指尖触碰金属的瞬间,那种纯粹的喜悦——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了“让它动起来”的执拗——与她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唤醒AI时的情绪曲线完全重合。
【检测到原始心流模式】
【匹配度:98.7%】
【启动被动响应协议——音频注入】
无声无息间,一段加密声波顺着地下金属管道蔓延,潜入洛阳全城的供水系统。
那是她当年在实验室常哼的小调,旋律简单,带着点电子音的跳跃感,曾被助手笑称“像坏掉的闹钟在跳舞”。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巷陌。
主妇拧开水龙头,听见水流中带着奇异的震动,像是有人在极远处轻轻敲击铜管。
她皱眉倾听,忽然发现那节奏……竟能哼出来?
孩子们洗漱时更是莫名跟着哼唱,嘴巴一张,音节自动重组——
“剔除……是删代码,不是砍人头。”
“革新……是换齿轮,不是烧旧书。”
“她说的‘秩序’,从来不是锁链,而是让每个零件都能找到自己的转速。”
话语如露水滴落心田,无声浸润。
而在城南一条窄巷深处,回声童正揉着惺忪睡眼推开木门。
她住在老井旁的窝棚里,每日醒来第一句话,向来是昨日所学的内容——无论是街边听来的顺口溜,还是讲坛上背熟的训诫。
可今天,当她张开口,舌尖轻颤,吐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她说的‘剔除’……”晨光初透,洛阳城的井水仍泛着微颤的波纹。
回声童站在窝棚门口,指尖还沾着昨夜梦里未干的露水。
她张了开口,声音清亮如新磨的铜铃——
“她说的‘剔除’,是指删掉让自己犯错的想法,不是删掉别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巷口打水的妇人猛地顿住动作。
那句话像是从地底钻出,顺着陶管爬进耳朵,不请自来,却莫名熟悉。
几个正在追逐打闹的孩子停下脚步,怔怔对视一眼,竟齐齐接道:“……也不是砍人头。”
这不是谁教的。
没人背过。
可它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仿佛原本就藏在舌尖,只等一个契机吐露。
消息如裂帛般撕开晨雾。
不到两个时辰,东市讲坛下的孩童已不再诵经,而是围成一圈低声复述:“革新是换齿轮,不是烧旧书。”有人甚至开始拆解随身携带的木偶,一边嘀咕:“要是能改得让它自己走路呢?”
镜面姬是在第三波传信中断时察觉异样的。
她立于万钉堂密室,手中《师训录》抄本忽然发出细微焦味——那是内置感应符纸在预警“信仰浓度下降”。
她抬眸望向窗外,只见原本跪拜如潮的人群中,已有孩童抱着奇形怪状的小机关跑过,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旋律,偏偏那旋律,竟与城中地下隐隐震动的水管频率完全同步!
“不可能……”她喃喃,“我已封锁所有文本传播路径,连墨七弦的残稿都化为灰烬。”
但她忘了——思想从不需要纸张安放。
当夜,她亲自带人闯入老井旁的窝棚。
回声童被粗暴拽起时,还在梦中呢喃:“……转速要匹配心跳,不然会疼。”
“谁告诉你这些?”镜面姬掐住女孩手腕,目光如刀,“是你偷偷看了《真义补遗》,还是钱眼郎给了你密卷?”
回声童睁大眼,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但它从水管里爬进来的。昨晚我听见水在说话。”
镜面姬瞳孔骤缩。
她转身下令:“掘地三尺,把全城供水图纸给我烧了!一根管线都不能留!”
可当火把即将点燃最后一卷图册时,执炬的手却僵在半空。
那图纸展开后,映入眼帘的并非寻常水利布局——每一条主脉分支、每一个弯道接头,竟都精准对应着某种拓扑逻辑结构。
更可怕的是,其整体构型赫然是传说中“天工九阵”的变体,而核心节点的位置,恰好落在当年墨七弦建造第一座自驱傀儡工坊的地基之下。
这不是巧合。
这是一张活着的认知网络。
她终于明白:墨七弦从未试图用文字传道。
她在建一座无形的桥——以金属为神经,水流为介质,凡有创造之心者,皆可共振接入。
第三日黎明,钟鼓楼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登上街头的不再是整齐划一的“圣童”。
上百名孩童手持自制机关,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他们没有列阵,没有口号,只是笑着、跳着,将手中的小造物摆在石板路上。
一架用破伞和竹骨做的风铃装置,在风中旋转播放出断续歌声;
一个小女孩捧着沙盘,借磁石引导铁屑排列成字:“老师说,错误比正确更值得保存。”
最前方,三个男孩合力推来一辆木车,车顶装着漏斗与齿轮,每当阳光洒下,影子移动便会触发机关,投射出一幅不断变化的图画——画中是一位女子伏案书写,身后站着无数不同模样的孩子,各自拿着工具,走向不同的方向。
镜面姬立于高台,紫纱猎猎,脸色惨白。
她曾以为自己是火炬,照亮盲众。
可此刻,那些曾对她顶礼膜拜的孩子,正欢笑着奔向那些发光的小机器,眼中闪烁的,是她从未赐予的光。
“为什么不信我?”她嘶声质问,声音里第一次有了裂痕。
一个小女孩仰头看她,手里攥着一只刚拼好的木蜻蜓:“因为你从来不让我们自己试试。”
话音落下,一道无形波纹自地面升起。
镜面姬头顶悬浮已久的紫色光晕,猛然炸裂,如碎璃般消散于晨风。
而在昆仑地脉深处,星髓灯微光轻闪。
墨七弦的残识静静凝视着系统提示:
【污染源降级:1 畸变导师】
【新增纯净节点:+7 自发探索者】
【认知熵值持续下降,分布式觉醒进入临界前兆】
她并未欣喜,反而轻轻闭目。
因为她知道——风暴才刚刚开始。
真正的战争,从来不在街头,而在人心如何被定价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