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深处,有一处远离嫔妃宫殿、甚至远离主要政务区域的僻静院落,这里是隶属少府、负责宫廷器用维护与制作的“尚方”工坊。
掌事的是一位须发皆白、技艺精湛却性情古板的老匠人,人称赵尚方。他一生恪守古法,对制作礼器、修复古玩极为擅长,对手下匠人的要求也极其严苛,容不得半点“奇技淫巧”偏离祖制。
近来,赵尚方的心情颇为不豫。宫中隐隐有风声,说陛下对清辉学堂那些“野路子”匠人鼓捣出的东西颇为赞赏,甚至还有个什么“自行舂米”的小玩意儿放在了公主案头,连陛下都会偶尔摆弄。
这在赵尚方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有辱匠人清誉。他固执地认为,真正的技艺在于传承古法,在于对材料的极致运用和雕琢的鬼斧神工,而非这些哗众取宠的机巧之物。
这日,一位与赵尚方相熟、在内侍省当差的老宦官,神秘兮兮地来找他吃茶。
闲聊间,老宦官提起了那小公主的宝贝模型,啧啧称奇:“赵老哥,你是没瞧见,就那么点子大的木头家伙,放在水边,自个儿就能咔哒咔哒地舂米,齿轮咬合得那叫一个精准!陛下都说里头有‘力矩’、‘转速’的大道理呢!”
赵尚方闻言,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哼了一声:“哗众取宠!木屑之戏,岂能登大雅之堂?我辈匠人,当以制作宗庙礼器、宫廷重器为本分!”
老宦官知道他脾气倔,也不争辩,只是笑了笑,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用细麻布包裹的物件:“喏,公主殿下前儿个不小心把这‘小如意’掉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磕碰了一下,有个小齿轮有些松动,转动不灵了。
殿下宝贝得紧,又不好意思总麻烦公输家的人进宫。咱家想着,这宫内若论修复细微木器的本事,非您赵尚方莫属,便偷偷拿来,请您给瞧瞧?”
赵尚方本想一口回绝,但看着老友恳切的眼神,又瞥见那麻布包裹下隐约露出的精巧木质结构,作为顶尖匠人的那点好奇心和好胜心,终究被勾了起来。
他勉强接过包裹,冷淡道:“搁这儿吧,有空看看。”
老宦官走后,赵尚方本想将那模型丢在一边,但鬼使神差地,他又伸手打开了麻布。
那个结构精巧、虽然微小却处处透着奇思妙想的“自行舂米小如意”完全展现在他眼前。
他先是带着挑剔的目光审视:用料普通,不过是寻常硬木;做工……虽算精细,但比起宫廷器物的极致打磨,仍显粗糙。他嗤笑一声,果然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
然而,当他无意中用手指轻轻拨动那小小的水车叶片时,齿轮组随之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带动着小小的杵头一起一落。赵尚方的手停住了。
他不是普通的工匠,他是顶尖的匠人。虽然排斥新事物,但几十年的经验让他对“结构”、“传动”、“力”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他不再带着偏见,而是屏住呼吸,仔细观察起来。
水车的弧度、齿轮的大小比例、啮合的角度、连杆的巧妙……他越看越心惊。
这小小的模型,每一个部件都不是随意为之,其背后似乎隐藏着一套他从未接触过、却又隐隐觉得极其合理的规律。
那“咔哒”声,在他耳中不再嘈杂,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诉说,诉说着力量如何被引导、被转换、被精确地传递到需要的地方。
他想起老宦官说的“力矩”、“转速”。他不懂这些词,但他能“看”懂这结构。这绝非简单的“木屑之戏”!这是一种全新的、高效的传递力量的方式!
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隐约的羞愧,涌上赵尚方的心头。
他一生沉浸于古法,自以为技艺已达化境,却从未想过,技艺还可以朝这样的方向发展。
他固执坚守的“本分”,是否在某些方面,反而成了阻碍进步的枷锁?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像对待最珍贵的礼器一样,小心翼翼地拿起工具,开始修复那个松动的小齿轮。
他的动作轻柔、专注,不再是敷衍,而是在修复的过程中,用心去感受、去理解这精妙的结构。
修复完成后,他没有立刻归还。而是照着记忆,寻来一些边角料,凭借着自己高超的木工手艺,尝试着复制一个同样的模型。他想更深入地理解这“齿轮的低语”。
当他自己复制的模型也能在水流下顺畅转动时,赵尚方望着那起落的小杵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释然,有敬佩,也有了一种重新燃起的、对未知领域的好奇。
数日后,老宦官来取模型,赵尚方将修复如初的“小如意”交还,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册他亲手绘制的、极其精细的模型结构分解图,上面甚至标注了他根据自己的理解写下的一些注释。
“请转告……转告公主殿下,”赵尚方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郑重,“此物……构思精妙,老朽……受教了。”
从此,尚方工坊里,偶尔也会传来一些锯木、琢磨的细微声响。赵尚方依然严格,但他对手下年轻匠人一些“不合古法”的奇思妙想,不再是一味地斥责,有时甚至会沉默地看上一会儿,然后丢下一句:“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