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砂砾，打在脸上像鞭子抽。
但比砂砾更让人难受的，是风里那股味儿。
不是纯粹的血腥气，而是一种混合了尸体腐烂、烧焦的房梁以及排泄物的恶臭。这味道哪怕用厚厚的棉布捂住口鼻，也能顺着缝隙钻进肺管子里，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咔嚓。
周辰骑在马上，马蹄似乎踩断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去。
烂泥地里，半截惨白的手骨从冻土中探出，五指张开，似乎在临死前想要抓住什么。
“避让！”
周辰勒住缰绳，声音有些发哑，“全军靠右，给活人让路。”
官道左侧，黑压压的人群正像一群行尸走肉般向南挪动。
这就是所谓的难民潮。
没有哭声，甚至没有交谈声。所有人都麻木地迈动着双腿，眼神空洞得像是一口口干枯的深井。
一个赤着脚的女人抱着孩子从周辰马前走过。她的脚被冻得发紫，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血印。怀里的孩子早就没了动静，脑袋软软地耷拉着，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可她依然死死勒着襁褓，时不时把干瘪的乳头塞进孩子冰冷的嘴里。
“那是死婴。”
铁牛骑在马上，瓮声瓮气地说道，手里的铁棍握得咯吱作响，“大妹子，孩子没了，扔了吧……”
女人没理他，甚至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只是机械地往前走，很快就被后面的人群淹没。
队伍里的新兵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不少刚入伍的青壮年脸色煞白，有人弯腰呕吐，吐出来的全是还没消化的面饼。
“这就吐了？”
穆青寒骑马从队尾赶上来，手里提着带血的马鞭。她看都没看那些呕吐的新兵，冷冷道：“把早饭吐出来，待会儿就只能饿着肚子杀人。都给我咽回去！”
这话说得残酷，却是战场上最真实的道理。
越往北走，活人越少，死人越多。
到了午时，大军抵达了一个名叫“黑石村”的地方。
这里本该是个拥有几百户人家的大镇子，是通往北境的必经补给点。
但现在，这里只剩下一片冒着黑烟的废墟。
村口的歪脖子树上，挂着几具被剥光了衣服的尸体，在寒风中晃晃悠悠。几只乌鸦站在尸体的肩膀上，正专心致志地啄食着眼球。听到马蹄声，乌鸦受惊飞起，发出“哇——哇——”的难听叫声。
“进去看看。”周辰拔出横刀，挑开挡路的半扇烧焦门板。
村里的景象比外面更惨。
街道两旁躺满了尸体，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所有的青壮年男人都不见了，大概是被抓去当了苦力或者两脚羊。女人的尸体最惨，几乎没有一具是完整的，扭曲的姿势诉说着她们生前遭受了怎样的非人折磨。
“畜生……这帮畜生！”
一名新兵终于忍不住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是俺姥姥家啊！俺舅呢！俺舅妈呢！”
他发疯一样在尸堆里翻找，最后只找到一只被砍下来的断手，手上还戴着他熟悉的银镯子。
周辰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这时候的任何安慰都是废话。
“主公，来看这个。”
前方的铁牛突然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惊恐和暴怒。
周辰策马过去。
在村子中央的打谷场上，矗立着一座两米高的“金字塔”。
那是用人头堆起来的。
最底下的一层已经冻硬了，上面的一层还在往下滴血。几百颗人头面朝外，层层叠叠，每一张脸上都定格着极度的恐惧和痛苦。
而在人头塔的最顶端，插着一面破损的大乾军旗。
旗杆上用血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汉字——“这就是路”。
这是挑衅。
这是狼族在告诉所有敢于北上的人：这就是你们的下场，这就是通往死亡的路。
穆青寒跳下战马，一步步走到那座“京观”前。
她没有拔剑，只是伸出手，轻轻替最下面一颗人头合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是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半边脸已经被砸烂了。
“黑狼卫听令。”
穆青寒背对着众人，声音平静得让人害怕，“把所有百姓的尸体，集中火化。骨灰装坛，埋在树下。”
“是。”
数百名黑狼卫翻身下马，开始默默地搬运尸体。
周辰驱马走到穆青寒身后，看着那四个血字。
“这就是路？”
周辰冷笑一声，抽出腰间的横刀，猛地挥下。
咔嚓。
那根写着字的旗杆被一刀斩断。
“没错，这就是路。”
周辰转身，面对着那一万多名面色惨白、身体颤抖的新兵。
“我知道你们在怕。”
周辰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你们看到了，狼族不是人，是野兽。他们不光要抢你们的粮，还要杀你们的爹娘，淫辱你们的妻女，最后把你们的脑袋砍下来堆成这堆烂肉！”
他指着那座人头塔。
“告诉我，如果我们现在转身回去，回青州府躲着，这样的塔，会不会出现在青州府的广场上？”
没人说话。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风声。
“会！”
那个刚才哭嚎的新兵猛地站起来，脸上挂着泪和血，手里死死攥着那只断手，“他们会来的！他们会杀光的！”
“对，他们会来。”
周辰把横刀插回刀鞘，发出一声脆响，“既然躲不掉，那就别躲了。”
他指着北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他们想用人头铺路，那我们就踩着他们的尸骨走过去。我要让这帮狼崽子知道，大乾的骨头，比他们的刀还要硬。”
“传令！”
“全军提速！丢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每人只带三天口粮！”
“日落之前，我要赶到黑风口！”
原本因为恐惧而低迷的士气，在这一刻发生了质变。
恐惧到了极点，便是愤怒。
这支由农夫、伙计、流民组成的新军，在这座名为“黑石村”的废墟上，完成了最后一次心理建设。
他们不再是混军饷的兵油子，而是一群为了不让人头塔出现在自家门口而拼命的复仇者。
大军再次开拔。
这一次，没人再抱怨脚底的水泡，没人再喊累。
铁浮屠的壮汉们沉默地推着沉重的炮车，车轮碾过冻土，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像是给死难者送行的丧钟。
穆青寒骑在马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棵冒着黑烟的歪脖子树。
她的手按在胸口，那里藏着父亲留下的半块护心镜。
“爹，我来了。”
她低声呢喃，随即狠狠抽了一鞭子，战马如离弦之箭冲入风雪。
风雪更大了。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唯有这支黑色的队伍刺入了这寒冷的北境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