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睿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
他一向喜欢自在,出门不带随从,听张正堂这么说,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张正鹤在旁点头:“正堂说得是。你那玻璃、精盐的法子,动了多少人的利益?明面上你有陛下安排人看着,暗地里指不定有多少眼睛盯着。不说别的,单是上次给大军的酒精,就有多少世家想打听其中的门道?”
子拓放下书,接口道:“国子监里也有传言,说有些勋贵想请你去府上‘做客’,不过是想套你的法子。你总不能一直躲着。”
陈睿摩挲着杯沿,沉吟道:“我也不是怕他们,只是嫌麻烦。不过……”
他想起上次去西市,好像确实见着几个面生的汉子总跟着,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怕是别有用心,“确实该添几个人。”
张正堂眼睛一亮:“我看不如跟陛下提一提。你为朝廷立了这么多功,求几个护卫不算过分。最好是从禁军里挑些可靠的,身家清白,又有武艺,贴身跟着才放心。”
“这主意可行。”陈睿点头,“下次给陛下顺便提一句。不用多,三两个机灵的就行,平日里帮着看看家、跑跑腿,真有事儿也能搭把手。”
张正堂哈哈大笑:“这下好了,以后贤侄出门,我也不用天天惦记着让人跟着了。说起来,酒楼的生意越来越好,要不要再开几家分号?洛阳、成都都成,正好跟精盐工坊呼应着,也能互相照应。”
陈睿答道,“若是伯父觉得可行,并无不妥,我觉得炒菜的法子,咱们可以抛出去了。先依托味真楼,在长安开个厨师学校,专门教授炒菜法子。”
“开厨师学校?”张正堂愣了愣,“这炒菜法子咱们不守了?”
陈睿慢悠悠的说:“守是守不住的。咱们现在做的生意比较重要,陛下也很看重,没必要在这些细枝末叶上跟人较劲。您看西市那几家馆子,早都偷偷学着炒了,只是火候不到家,味道差得远。与其让他们瞎琢磨,不如咱们自己挑明了教——教得正宗,教得精细,让学的人认咱们的招牌,将来不管走到哪,一提炒菜的手艺,都说是从味真楼出来的,这才是长远的打算。”
张正堂摸着胡须沉吟:“可这毕竟是咱们的独门生意,就这么放出去,怕是……”
“伯父放心,”陈睿放下筷子,指尖在桌上轻轻敲着,“学了基础的厨子,想精进手艺,还得来求咱们,到时候味真楼的门槛,怕是要被踏破了。”
张蓉娘在旁听得眼睛发亮:“我懂了!就像酿酒,人人都知道要发酵,但好曲子有秘方。他们学了炒菜的架子,没咱们的料,终究差一口气。”
“正是这个理。”陈睿笑了,“而且开学校还有个好处——咱们能挑些机灵可靠的后生,好好调教。将来洛阳、扬州想开分号,直接从学校里选人手,知根知底,手艺也过关,比从外面找野路子省心多了。”
张正堂眉头渐渐舒展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你这脑子,转得是真快。这么一说,倒是我老糊涂了,只盯着眼前的三分地。”
“伯父过奖了。”陈睿起身给张正堂添了酒,“其实我还有个想法,这学校不光教厨子,还能教些家常小炒。让管事的嬷嬷去坊里吆喝一声,谁家的媳妇、姑娘想学,都能来学几手。学费收得便宜些,就当是给街坊邻里行个方便。”
“这样一来,”陈睿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声音里带着点笑意,“用不了多久,长安的家家户户灶台上,怕是都要飘起炒菜的香味了。到那时候,谁还记得以前的蒸煮炖?大家只认‘味真楼教的炒菜’,这名声,可比赚那几个学费金贵多了。”
张正鹤摸着胡须,眼里渐渐亮起来:“贤侄这是想让天下人都能吃上热炒?以前百姓家做饭,不是蒸就是煮,炒菜是富贵人家才有的口福。这手艺传开了,寻常人家也能炒个青菜、炒个肉,日子也能过得更有滋味些。”
“大伯说得是。”陈睿点头,“而且这法子抛出去,对咱们的酒楼也是好事。学了手艺的厨子,十有八九会用咱们工坊出的铁锅、酱油,这不就把生意串起来了?”
张正堂猛地一拍大腿:“妙!这就叫‘授人以渔’!既赚了名声,又铺了路子。明天我就叫萧丰跟我去看场子!争取赶在月底就把牌子挂出去!”
张正堂笑道:“说起来,你那徒弟萧丰倒是机灵。味真楼里收的几个学徒,头天上工,他就领着在灶房门口站定了,说是要认认手艺的根。”
陈睿愣了愣:“哦?他还做了这等事?”
“可不是嘛。”张正堂放下酒杯,眼里带着赞许,“萧丰没搞那些虚礼,就指着灶台上的铁锅跟学徒们说:‘你们手里这炒菜的本事,能让菜香飘出三条街,能让客人多掏两文钱,源头都在陈睿陈郎君那儿。他琢磨出火候怎么掌,调料怎么配,才有了咱们现在的饭碗。往后炒坏了菜,先想想这手艺来得不容易,得对得起这份传承。’”
“我去酒楼看账时,正好撞见那场面。几个半大的小子站得笔直,听萧丰说完,都对着怀德坊方向作了个揖。虽说没立牌位,可这份心思,比摆个空架子实在多了。”
张正鹤捋着胡须点头:“萧丰这孩子会办事。这样一来,哪怕没明着立祖师牌位,学徒们心里也揣着数——自己的手艺从哪儿来,该敬着谁。往后这些人散到各处去,不管是开馆子还是当厨子,一提起来‘师源陈睿’,这学派渊源就立住了。”
张正鹤想了一阵,又说道:“往后这厨师学校开课收徒,第一课就是要拜祖师,要让厨师们知道这手艺是从谁手里传出来的。从此以后,小九身上又多了一层身份,世家的人若是对你有想法,也要掂量掂量。”
陈睿抬眼看向张正鹤,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意外,有释然,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他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又认真的意味:“大伯这是把我架到火上烤啊。”
张正鹤却板起脸,沉声道:“这不是架着你,是护着你!你以为那些世家子弟私下里怎么议论?说你不过是运气好,瞎琢磨出些旁门左道罢了。让厨子们认你作祖师,便是让这门手艺成了气候,成了上百上千人赖以为生的根本——谁想动你,先问问这些靠炒菜吃饭的人答应不答应!”
旁边的张子拓也点头附和:“爹说得是。就像那些木匠敬鲁班,裁缝敬嫘祖,行当里的祖师爷,从来不是空名头,是实打实的靠山。将来就算有不长眼的想找你麻烦,也得掂量掂量,动了祖师爷,坏了行当的规矩,做炒菜的厨子都能骂得他抬不起头!”
陈睿看着父子俩认真的神色,心里那点别扭渐渐散了。
随即笑道:“大伯和兄长想得周全,是我短视了。那就依着规矩来,让学手艺的知道这手艺的来处,也让他们明白,哪怕是炒一盘青菜,用心琢磨、好好做,也能做出门道来。”
他顿了顿,看向张正鹤,眼神里多了些郑重:“至于那些世家的心思,随他们去。真要为了这点事来找麻烦,反倒显得他们小家子气。我只盼着这手艺能传开,让更多人能靠着它过上安稳日子——这比什么名头都实在。”
张正鹤这才露出笑意,端起茶杯跟他碰了一下:“你能想明白就好!放心,有更多的人护着你,往后在长安,在大唐,你就越能随意走!”
刚说完这事,张子墨忽然蹦起来:“对了对了,昨日我在国子学馆,听见先生们说要给《三字经》做注解!”
这话一出,满桌的注意力又转到《三字经》上。
张正鹤捋着胡须笑:“这才是长远的事。钱财再多,也不如留下本让天下人受益的书。”
夜深了,众人向张正鹤告辞。
张蓉娘特意把那本账册包好,塞到陈睿手里:“这是去年的账目副本,你自己拿着吧,上面都标了页码,哪笔是哪笔,一看就明白。要用钱了,哪怕是一文钱,也尽管跟我爹说。”
陈睿接过账册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张蓉娘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他低头看那账册,蓝布封面上用细麻线绣着简单的云纹,边角都磨得光滑,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的。
“费心了。”陈睿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指尖捏着布面,能感觉到里面纸张的厚度。
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账册,每一页都记着他和张家牵连的日子——从猕猴桃酒,到玻璃工坊,再到如今遍布长安的精盐铺子,一笔一笔。
张蓉娘往后退了半步,手里还攥着包账册的绳头,耳尖红得像抹了胭脂:“也不是什么费心的事,账房先生算好了底子,我不过是再核一遍。”
陈睿“嗯”了一声,把账册往怀里揣时,忽然发现封面上还绣了个极小的“睿”字,藏在云纹的褶皱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心里一动,抬头时却见张蓉娘已经转身。
“郎君,该走了。”刘伯在院门口轻声提醒,灯笼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刘伯,”他忽然开口,“明日买些上好的苏绣丝线,送张府去,就说是谢蓉娘帮忙核账的。”
刘伯愣了愣,随即笑道:“哎,好。要我说,该多加两匹云锦才是,蓉娘姑娘这份心,可比丝线金贵多了。”
“行,您看着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