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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破开晨雾,缓缓向渡口靠拢。
那与其说是渡口,不如说是一道横在江面上的粗陋关卡。几艘征用来的货船被铁索连在一起,组成了一道浮动的壁垒,只在中央留下一道仅容一船通过的狭窄水道。岸边,叛军士兵们三五成群,甲胄不整,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疲惫与不耐。他们的长矛斜靠在木桩上,几面印着“宇文”二字的旗帜在潮湿的江风中无力地耷拉着。
空气里混杂着水腥、霉味,还有劣质酒肉的酸腐气,一群衣衫褴褛的逃难百姓正被驱赶着,在岸上排起长队,等待着盘查。不时有士兵粗暴的喝骂声和孩童的哭闹声传来,给这清晨的江岸平添了几分乱世独有的嘈杂与萧索。
杨辰的目光越过那些麻木的人群,落在了水道关卡前的一个男人身上。
那人三十来岁,身形不算高大,却很敦实。他没有像其他士兵那样歪斜地站着,而是双脚分开,一手按着腰间的刀柄,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他穿着一身校尉的皮甲,甲片擦拭得比旁人要亮上几分,眼神阴沉,像一条潜伏在水边的鳄鱼,审视着每一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
正是校尉冯石。
杨辰的心跳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撑篙的动作,更慢,更沉稳了几分。他的腰背弯得更低,脸上那副麻木不耐的表情也愈发真实。他已经不是杨辰,他就是“杨阿牛”,一个在江上讨生活,被这该死的世道折腾得没了脾气的渔夫。
“官爷,行个方便,俺们是下游村子的,婆娘病了,去历阳城里找个郎中。”小船还未靠岸,杨辰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一口粗嘎的江都土话,带着几分谄媚的讨好。
冯石的目光扫了过来,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了他身后那个蜷缩在乌篷里的女人身上。
萧美娘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低着头,只能看见自己交叠在膝上、紧紧攥着衣角的手。那双手,指甲里还残留着杨辰为她伪装时塞进去的黑泥。她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像一条冰冷的蛇,正缓缓地爬上她的脊背。她强迫自己回想宫中那些最卑微的宫女见到内侍时的模样,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
“过来!”一个士兵用长矛的末端敲了敲船舷,发出一声闷响。
杨辰赶忙用竹篙一点岸边的淤泥,小船顺势靠了过去。他手脚麻利地跳上简陋的码头,转身就要去扶萧美-娘,却被那士兵一把推开。
“老实待着!让她自己下来!”
杨辰一个趔趄,脸上露出憨厚的怒意,却又不敢发作,只是搓着手,陪着笑脸:“官爷,俺家婆娘身子弱,走不动道……”
“废什么话!叫你待着就待着!”士兵眼睛一瞪,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冯石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他每天都要盘查成百上千的流民,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嘴脸。眼前这个渔夫的反应,很真实,一个被欺压惯了的底层人,既有护着自家婆娘的本能,又有对官兵的畏惧。
萧美-娘听着外面的对话,咬了咬牙,扶着船篷的边缘,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刻意让自己动作迟缓而笨拙,下船的时候,脚下一软,险些摔倒。
“哎哟,你个败家娘们,当心点!”杨辰连忙上前扶住她,嘴里埋怨着,动作却充满了关切。他顺势将萧美-娘挡在自己身后,用自己粗壮的身躯隔开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冯石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萧美-娘。
这个女人虽然低着头,头发也乱糟糟的,但那身形……即便裹在宽大的粗布衣里,依旧能看出几分窈窕的轮廓。尤其是那截露在衣袖外的皓腕,虽然也抹了黑灰,但那份细腻的骨肉匀亭,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常年干粗活的村妇。
“抬起头来。”冯石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杨辰和萧美-娘的身体同时一僵。
杨辰立刻转过身,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官爷,俺婆娘她……她得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您……”
“我叫她抬起头来。”冯石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气氛瞬间凝固。周围的士兵也都围了上来,手中的长矛放平,隐隐将两人围在中央。江风吹过,带着一股肃杀的味道。
萧美-娘藏在杨辰身后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不是在演,是真的怕。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杨辰之前的嘱咐。她知道,一旦自己这张脸暴露在冯石面前,哪怕经过了伪装,那双眼睛,那份独一无二的气韵,也极有可能被这个心思缜密的人看出破绽。
就在她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杨辰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一跪,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官爷,官爷您行行好!”杨辰抱着冯石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起来,“俺们真不是什么歹人啊!俺婆娘她……她脸上生了毒疮,烂了半边脸,不敢见人呐!俺们这是要去历阳求医,求官爷开恩,放俺们过去吧!”
他一边哭嚎,一边从怀里掏出几枚被手心汗水浸得温热的铜钱,颤颤巍巍地往冯石手里塞。
“求官爷买碗酒喝,俺们小老百姓,就这点心意了……”
这番操作,粗鄙,直接,却无比符合一个走投无路的底层百姓的形象。
冯石低头看着跪在地上,哭得满脸通红的“渔夫”,又看了看他手里那几枚可怜的铜钱,眉头皱得更深了。
毒疮?烂了脸?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乱世之中,得病是常事,没钱医治而毁容的女人,他见得多了。
他身旁的一个亲兵似乎觉得杨辰的哭嚎太过聒噪,上前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滚开!别碰脏了校尉大人的靴子!”
杨辰顺势滚倒在地,却依旧死死护着身后的萧美-娘,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哀求着。
冯石的目光在萧美-娘那张始终低垂的脸上逡巡。他很想亲眼看看,那张脸是不是真的烂了。但同时,他又觉得有些厌烦。和一个可能满脸毒疮的女人离得太近,光是想想就让他感到一阵恶心。
他挥了挥手,示意亲兵搜查小船。
两个士兵跳上船,粗暴地翻检起来。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个硬得能砸死人的杂粮饼子,和几条散发着咸腥味的鱼干。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破旧的渔网和杂物。
“头儿,没什么东西,就一些吃的。”一个士兵拎着那条鱼干,一脸嫌弃地向冯石报告。
穷得叮当响。
这是冯石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他要找的萧皇后,就算再落魄,也不可能沦落到吃这种东西的地步。
他的疑心,在这些“证据”面前,开始动摇。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这几天为了搜捕,他几乎没合过眼,精神高度紧张,看谁都觉得可疑。
“行了行了,滚吧!”冯-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两只苍蝇。他甚至懒得去接杨辰手里的那几枚铜钱。
得到了赦令,杨辰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一边点头哈腰地道谢,一边拉着萧美-娘,慌不择路地回到了小船上。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您真是活菩萨!”
他手忙脚乱地解开缆绳,拿起竹篙胡乱地在岸边一点,小船便歪歪扭扭地驶离了渡口,向着那道狭窄的水道而去。
自始至终,萧美-娘都没有抬起过一次头。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粗布衣衫,又湿又冷。
小船穿过浮桥,江面豁然开朗。岸上的喧嚣与危险,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开来,正在迅速远去。
萧美-娘缓缓抬起头,回头望去。
只见码头上,冯石依旧站在那块石头上,像一尊雕像。他没有看别的方向,目光正直直地盯着他们这叶远去的小舟。距离已经拉远,她看不清冯石的表情,但那道目光,却像一根无形的线,依旧紧紧地拴在他们船上,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而冯石,确实在看着他们。
他的眉头微锁,眼神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困惑。
一切都合情合理。渔夫,病妻,穷困潦倒。可为什么,他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是那个女人。
虽然她一直低着头,但在刚才上船的瞬间,一阵江风吹过,吹起了她额前的乱发,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那皮肤,即便抹了黑灰,也掩不住底下的细腻。更重要的是,是那种感觉。
一个脸上长满毒疮、自卑到不敢见人的女人,在丈夫跪地求饶的时候,她的身体虽然在发抖,但那份颤抖里,却缺少了真正的绝望与麻木,反而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紧张。
就像一只习惯了在天空中翱翔的凤凰,即便拔光了羽毛,混在鸡群里,它走路的姿态,依旧会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
冯石的指节,无意识地在刀柄上轻轻敲击着。
“头儿,怎么了?那两个人有问题?”身旁的亲兵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说不准。”冯石眯起了眼睛,那叶小舟在江面上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总觉得……太巧了。”
他沉默了片刻,心中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作为宇文家的一条好狗,他信奉的准则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忽然转过身,对那名亲兵下令道:“你,再点一个兄弟,骑快马,沿着江边往下游追。不用靠得太近,远远地跟着,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去历阳城里看病。”
“是!”亲兵领命,立刻转身去牵马。
冯石再次望向江面,那叶小舟已经快要消失在晨雾之中。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他有的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