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歪到西山顶,把冷家屯的雪地染成了一片暖洋洋的金色。屯子里的炊烟比往常升得早些,丝丝缕缕,在寒冷的空气里扭成一股股灰白的柱子,像是急着召唤在外的人归家。胡安娜站在院门口那棵老榆树下,第三回踮起脚往屯口那条覆着冰雪的大道上张望。北风像小刀子似的,刮得她脸颊生疼,系着的红围巾角一下下拍打着棉袄前襟。她把手缩在袖筒里,交叠着按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里似乎能感觉到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像是揣着个温乎乎的小火炉。
林秀花从灶房窗户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搅粥的勺子:“安娜!快进屋来!外面风硬,看呛着!”老太太的声音带着焦急,“军子那么大个人了,还能丢了不成?准是路上有啥事耽搁了!”
胡安娜应了一声,脚步却没动。她看见灰狼趴在院门坎上,老狗缺耳朵上的那块疤红得发亮,耳朵竖得直直的,鼻子不时朝着风口抽动两下——这老伙计也感应到什么了。它今天下午就躁动不安,把食盆拱得咣当响,这会儿更是眼巴巴地望着大道方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妈,我再等等……许是快到了。”胡安娜回头朝灶房喊,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她心里算着日子,冷志军去鄂乡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天,可她却觉得比整个冬天还长。夜里躺在炕上,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炕席好像都宽了不少。早晨起来,会下意识地把他的棉袄拿出来烤在火墙上,等摸到冰凉的布料才回过神来。
屯口终于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在雪地里移动着,越来越近。灰狼“噌”地站了起来,尾巴像旗杆似的摇动,激动地原地转了两个圈,然后箭一般冲了出去,带起一蓬雪雾。老狗缺耳朵也跟着蹿出去,跑起来姿势有点别扭,但速度却不慢。
胡安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围巾。那身影渐渐清晰,穿着深色的棉袄棉裤,背着猎枪和行囊,走路的姿势沉稳有力,不是冷志军又是谁?只是……他好像换了双靴子,走起路来比平时更轻快些。
冷志军也远远看见了站在家门口的那抹红色。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灰狼已经扑到了他腿边,立起身子用前爪扒拉他,舌头耷拉着,哈出团团白气。老狗缺耳朵则绕着他转圈,用鼻子使劲嗅着他身上陌生的气味——那是松木、烟火、皮革和一种淡淡的、属于草原的腥膻气。
“回来了?”胡安娜迎上前几步,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脸上虽带着倦色,但眼神明亮,身上也齐整,不像吃了苦头的模样,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嗯,回来了。”冷志军走到她面前,放下肩上的行囊。他看着她被风吹得发红的脸颊和鼻尖,还有那双映着自己身影的、带着担忧和欣喜的眼睛,一路上的疲惫仿佛瞬间消散了。他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又觉得在院门口不太合适,手抬到一半,转而拍了拍沾满雪花的裤腿。
“路上还顺当?鄂温克朋友……没为难你吧?”胡安娜问着,目光却落在他腰间多出来的那把造型古朴的猎刀上,刀鞘上的银饰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顺当。他们……都很热情。”冷志军说着,弯腰打开行囊,先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这是乌娜吉她阿妈给的,风干驯鹿肉,说给你补身子。”又掏出一个小巧的桦树皮盒,“里面是奶疙瘩,酸甜口的,你尝尝鲜。”
胡安娜接过东西,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赶紧说:“快进屋!妈把炕烧得可热乎了!”
这时,林秀花也系着围裙从屋里出来了,见到儿子,眼圈一下就红了,嘴上却埋怨着:“你个死小子!还知道回来!瞅瞅这都啥时辰了?饭都快凉了!”说着就上前来帮他拍打身上的尘土雪沫,又捏捏他的胳膊,“瘦了没?在那山上能吃啥好的……”
冷志军笑着任母亲打量:“妈,我好着呢!鄂温克兄弟顿顿有肉,你看我还胖了点。”他扶着母亲的胳膊往屋里走。
灰狼和老狗也欢天喜地地跟了进来,在屋里转来转去,嗅着冷志军带回来的行囊,特别是对那双换下来的、还带着脚汗味的旧棉鞋格外感兴趣。冷志军把行囊放在西屋炕上,胡安娜已经端来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水里还飘着几片艾叶。
“先烫烫脚,驱驱寒气。”她把水盆放在他脚边,又去外屋灶上端来一直温着的碴子粥和贴饼子,还有一小碟咸菜疙瘩。
冷志军坐在炕沿上,把冻得发麻的双脚泡进热水里,舒服地叹了口气。他一边洗脚,一边跟围坐在旁边的母亲和妻子讲起这几天的经历。怎么到的鄂温克营地,卓力格特一家如何热情,乌娜吉如何带他进山辨认兽踪、学习古老的布陷阱方法,还有那场突如其来的、与带崽母熊的遭遇战,以及巴雅尔老爷子赠送狼髀石、卓力格特赠予猎刀的深厚情谊。他讲得不算生动,甚至有些平铺直叙,但林秀花和胡安娜都听得入了神,时而惊呼,时而感叹。
听到惊险处,胡安娜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肚子,脸色有些发白。林秀花则一个劲儿地念“阿弥陀佛”,后怕地数落儿子:“你这孩子!咋啥险都敢冒!那带崽的母熊是能惹的吗?亏得你枪法准,菩萨保佑!”
当冷志军拿出那把装饰着银丝的鄂温克猎刀和那块油光水滑的狼髀石时,林秀花接过去仔细端详,啧啧称奇:“这可是老物件了,你看这做工,这包浆……人家这是把你当自家人了!”胡安娜则默默拿起那把猎刀,手指轻轻抚过刀鞘上精致的纹路,又看了看冷志军,眼神复杂,有骄傲,有担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丈夫的世界,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广阔,也更危险。
“对了,”冷志军想起正事,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捂得温热的通知,“公社来通知了,大赛提前,后天就得去县里报到。”
屋里顿时安静了一下。林秀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去吧去吧,男人家,是该出去闯荡闯荡。就是……就是一切小心!”
胡安娜没说话,起身去外屋给冷志军盛粥。等她端着粥碗回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趁热吃。去了县里,好好比,家里不用惦记。”
这一晚,冷家的小院格外温暖。炕烧得滚烫,粥饭简单却可口。冷志军躺在久违的自家炕上,听着窗外熟悉的风声,闻着被褥上阳光和胡安娜身上淡淡的气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胡安娜在他身边躺下,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但冷志军知道她没睡,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那里,有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长。
胡安娜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下来。她把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两人的手一起,感受着那份隐秘的悸动。无需多言,所有的牵挂、期盼和无声的支持,都在这温暖的接触中静静流淌。
西屋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在雪地上,一片皎洁。灰狼在院角的窝里发出了满足的鼾声。老狗缺耳朵依旧尽职地趴在门口,耳朵不时转动一下,那块疤在月光下,像一颗沉睡的红色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