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被踩得坚实的积雪路面,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终于停在了孟家老院的门口。相较于北京那座规整气派的四合院,眼前这座低矮的、带着宽大院落的土坯瓦房,显得如此朴素,甚至有些寒酸。但在孟礼欢眼中,这座被风雪浸染成灰褐色的老屋,却比京城的任何一座宅邸都更让他感到亲切和心安。
院门早就敞开着,听到动静,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如同潮水般涌了出来,瞬间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的问候、惊叹、笑声混杂在一起,比过年还热闹。
“哎呦!真是欢子回来了!”
“晶晶也回来了!丫蛋长这么高了!”
“快看海娃,虎头虎脑的,真稀罕人!”
“在北京城享福了,没忘了咱这帮老乡亲啊!”
一张张被北风和岁月雕刻出深深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真诚。他们上手帮着拎行李,有的摸摸丫蛋的头,有的逗弄着韩晶晶怀里的海娃,那股子发自内心的热乎劲儿,瞬间驱散了北国冬日的严寒,也洗去了孟礼欢一家人长途跋涉的疲惫。
王秀娥被几个老姐妹拉着,上下打量着,啧啧称赞:“秀娥啊,你这去了北京就是不一样了,气色多好!这衣裳料子,真滑溜!”
王秀娥脸上笑开了花,嘴上却谦虚着:“有啥不一样的,还不是一样干活吃饭,就是水土不一样罢了。”
孟礼欢更是被一群老少爷们围在中间,这个捶一下肩膀,那个递过来一根卷好的旱烟。
“欢子,行啊!在京城都混出名堂了!咱屯里可都传遍了,说你开了大酒楼,买卖做得比县里百货大楼还大!”
“啥时候带咱也去北京见识见识天安门啊?”
孟礼欢笑着,接过那呛人的旱烟卷象征性地吸了一口,便被呛得咳嗽起来,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他摆着手,用久违的、带着浓郁海蛎子味的家乡话说道:“啥大酒楼,就是个小饭馆,混口饭吃。北京也就那么回事,楼高点,车多点,吵得慌,还是咱屯里清静,得劲儿!”
他这话说得实在,没有丝毫炫耀,立刻赢得了众人的好感。大家簇拥着他们一家,热热闹闹地进了院子。
老屋还是老样子。烧得滚烫的火炕散发着令人眷恋的热量,糊着旧报纸的墙壁,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房梁,炕桌上摆着的老粗瓷茶壶,甚至连空气中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柴火、咸菜和土腥气的味道,都一如往昔。
孟繁林站在屋门口,看着儿子一家回来,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孟礼欢的胳膊,说了句:“回来了就好,上炕,暖和暖和。” 千言万语,都蕴含在这朴实的动作和话语里。
行李刚放下,左邻右舍送来的东西就堆满了炕梢。东家一碗新腌的酸菜,西家一盆冻得硬邦邦的粘豆包,前院送来几只风干的野鸡,后院端来一海碗冒着热气的、用大骨头熬的萝卜汤……这些东西不值什么钱,却是乡亲们能拿出的最好的心意,充满了浓浓的乡土情谊。
晚上,孟家老屋的炕头,挤满了闻讯赶来唠嗑的乡亲。男人们盘腿坐在炕里,围着孟礼欢,女人们坐在炕沿或搬来的小板凳上,围着王秀娥和韩晶晶,孩子们则在屋里屋外追逐打闹,气氛热烈得如同开了锅的水。
话题自然围绕着孟礼欢在北京的生活。
“欢子,快给咱讲讲,北京那楼到底有多高?真能摸到云彩?”
“故宫里头啥样?真跟戏文里说的似的,都是金砖铺地?”
“你们那酒楼,一天得卖出去多少鱼啊?都用啥车拉?”
孟礼欢没有丝毫不耐烦,他盘腿坐在炕桌旁,就着一碟炒黄豆,喝着老家自酿的、度数不高的地瓜酒,用最朴实的语言,描绘着北京的见闻。他没有刻意渲染繁华,反而更多地说起其中的不易和趣事。
“楼是高,坐那铁笼子(电梯)上去,耳朵都嗡嗡响。可住着憋屈,不如咱这大炕敞亮。”
“故宫是挺大,走一天都走不完,那地砖都磨得溜光,可不是金的,是咱北方的大青砖,结实着呢。”
“酒楼生意是还行,可操心的事也多,哪有咱在海上,一网下去,捞着啥是啥痛快。”
他讲起为了保持海鲜鲜活,如何跟航空公司打交道,建立空运线,听得老少爷们啧啧称奇;讲起“鲅鱼饺子”如何成了酒楼的招牌,让一帮子东北老乡吃得热泪盈眶,众人又是感慨又是自豪;他也讲起遇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有真诚合作的,也有想空手套白狼的,被他果断拒绝。
“欢子做得对!”老支书吧嗒着烟袋,重重一拍炕沿,“咱做人就得实在,不能有了俩钱就忘了本分!不该挣的钱,一分也不能要!”
当孟礼欢说起拒绝了南方公司上市的计划时,屋里更是炸开了锅。
“上市?那是啥玩意儿?”
“听着像是要把买卖摆到台面上,让大家都掺一股?”
“欢子,你傻啊!那得多挣钱啊!”
孟礼欢笑了笑,抿了一口酒,缓缓道:“叔,伯,上市听着是风光,钱也可能来得快。可那就像把咱家传的宝贝拿出去让人品头论足,还得听人家的指手画脚。咱这‘山海’的买卖,根子就在这‘鲜’和‘实’上,一味的求快、求大,容易把根子刨断了。我就想守着咱这老本行,把东西做好,把钱挣踏实了,心里安稳。”
他这番不浮躁、不膨胀的心态,让在场不少经历过风浪的老辈人暗暗点头。孟繁林听着儿子的话,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赞许。
话题很快又从北京转回了靠山屯。乡亲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孟礼欢离开后,屯里发生的大小事情。
谁家小子娶了新媳妇,谁家闺女嫁到了外村;今年秋天海上的收成咋样,哪片海域发现了新的鱼群;冬猎队又打到了什么大家伙,皮子卖了什么价钱;屯里谁跟谁因为地界儿拌了嘴,最后怎么和的解……
这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家长里短、乡邻轶事,在孟礼欢听来,却比任何商业报告都更吸引人。这里面有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有最质朴的乡情伦理,是他熟悉并深深眷恋的世界。
他也关切地问起“海龙号”和“海龙二号”的保养情况,问起老刘叔、孟礼兵他们的近况。
“船都好着呢!兵子隔三差五就带人去擦洗上油,跟伺候祖宗似的!”
“老刘身子骨硬朗,就是念叨你,说没了你,炖鱼都差点意思!”
“今年冬天雪大,山里的牲口都肥,就是道不好走……”
听着这些,孟礼欢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带领船队出海、组织猎队进山的激情岁月,血液里那股属于山海的躁动,又开始隐隐苏醒。
夜渐渐深了,孩子们熬不住,相继在母亲或奶奶的怀里睡去。乡亲们也都陆续起身告辞,约定改日再聊。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关上院门,老屋里终于恢复了宁静。
王秀娥和韩晶晶忙着收拾碗筷,打扫满地的瓜子皮和烟灰。孟礼欢站在院子里,没有立刻回屋。他仰起头,看着深邃的、如同黑丝绒般的夜空,上面缀满了密密麻麻、仿佛触手可及的星子,璀璨而冰冷。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清新的寒气,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夜的静谧。
这与北京被霓虹灯映照得发红、充斥着各种噪音的夜空截然不同。在这里,他才能感受到一种真正的、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宁静和广阔。
韩晶晶拿着他的厚棉袄走出来,轻轻给他披上:“站这儿发啥呆,不冷啊?”
孟礼欢接过妻子,将她搂在怀里,用带着胡茬的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低声道:“不冷。心里热乎。还是家里好。”
韩晶晶依偎在他胸口,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感受着这份踏实的温暖,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刻,所有的奔波、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浮华,都远去了。只剩下这熟悉的院落,寒冷的星空,怀中的妻子,和屋里传来的母亲收拾碗筷的轻微响动,以及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
山村依旧,人心暖如初。
归乡的第一个夜晚,孟礼欢睡得格外香甜,一个梦都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