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片刚刚经历血与火洗礼的废墟。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气,那是死侍血液、人类血液与雨水混合后特有的、冰冷又黏腻的味道。
火焰在一些残骸上苟延残喘,发出噼啪的轻响,旋即又被更大的雨势无情浇灭,腾起一股股灰白的烟。
战斗结束了。
满地狼藉,破碎的混凝土块、扭曲的金属、烧焦的杂物四处散落。
而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横七竖八躺倒的、裹在黑色斗篷里的尸体。他们曾是不可一世的猎杀者,此刻却只是冰冷僵硬的残骸,生命连同那疯狂的“净化”计划一起,被更暴戾的力量碾碎。
更远处,是那些“嘶叫药剂”组织成员的尸体,他们大多死状凄惨,或在之前的混战中丧生,或是被斗篷人灭口,此刻都浸泡在血水和雨水里,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冲突的残酷与无意义。
路明非站在原地,身上那非人的鳞片正缓缓消退,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的礁石,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空落落的钝痛。
龙骨状态的反噬并未完全消失,像是一头被强行打晕的凶兽,依旧在他体内蛰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沉闷的抽痛和暴戾的余韵。
但他此刻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自己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艾米丽。
那个被约翰·多克用生命最后一点光和热守护下来的女孩。
她独自站在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上,小小的身子在宽大、湿透了的旧外套里瑟瑟发抖。
雨水打湿了她浅色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上。
她那双原本应该清澈明亮的蓝色大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望着约翰倒下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滩被雨水不断稀释扩大的暗红,以及楚子航默默盖上去的一件从斗篷人身上扯下来的黑色布料。
她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冲击和恐惧让她的小脑袋停止了运转。
她只是本能地站着,像一尊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精致却易碎的瓷娃娃。
汉高带来的手下正在沉默地清理现场,检查还有无活口,收敛尸体。
楚子航站在稍远的地方,村雨已然归鞘,他沉默地警戒着四周,偶尔看向路明非和艾米丽的方向,那双永不熄灭的黄金瞳里,似乎也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
没有人说话,只有雨声哗啦,和靴子踩过积水时发出的噗嗤声。
路明非看着艾米丽,看着她那空洞的眼神,看着她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小嘴。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一点点地收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了约翰,那个被战争彻底摧毁,又因为这个女孩而重新找到一点点活下去意义的男人。
幸福?家?
路明非的嘴唇无声地抿紧了,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他缓缓地、有些蹒跚地走向艾米丽,每走一步,都感觉脚下的泥泞和血水沉重得像是要将他拖入地狱。
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艾米丽齐平。
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顺着他脸颊上未干的血迹和汗渍滑落。
“艾米丽…”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和颤抖。
女孩似乎被他的声音惊醒,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缓缓地、一点点地聚焦到他的脸上。
她看着路明非脸上残留的、正在消退的细微鳞片痕迹,看着他那双依旧燃烧着淡淡金色、却努力流露出温和的眼睛。
她没有害怕。
她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那双大眼睛里,一点点地、缓慢地积聚起水汽。
那不是突如其来的崩溃,而是一种迟来的、缓慢浸透灵魂的绝望,如同这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渗透进大地最深处。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
爸爸…妈妈…早已不在了。唯一保护她的约翰叔叔…也没了。
那个虽然破旧但能遮风挡雨的小公寓,回不去了。
那些或许并不富裕但平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她…没有家了。
在这个世界上,她只剩下她自己了。
一个孤零零的、无依无靠的、刚刚目睹了太多恐怖和死亡的小女孩。
“呜……”
一声极其微弱、像是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从她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紧接着,那呜咽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雨水和泪水疯狂地混合在一起,从她脸上滚落。
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淹没的蓝色大眼睛,无助地、茫然地看向四周,最终,定格在了路明非的身上。
也许是因为路明非是最后与约翰交谈的人,也许是因为路明非刚才爆发出的力量无形中成为一种扭曲的“依靠”象征,也许……仅仅是因为在场的人中,路明非看向她的眼神里,那份悲悯最为真切。
下一秒,艾米丽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迈开小腿,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路明非的怀里。
“哇——!!!!!”
积蓄的所有恐惧、悲伤、无助和绝望,终于冲破了最后的闸门,化作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她用尽全身力气抱着路明非,小小的手指死死攥住他湿透的、沾着泥点和血污的衣服,仿佛一松手,自己就会被这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彻底吞噬。
“约翰…约翰叔叔……呜啊啊啊……他……他不动了……他为什么不理我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语破碎不堪,混合着剧烈的抽噎
“他说……说要带我去……去吃冰淇淋的……他骗人……呜呜……妈妈……爸爸……我要回家……家在哪里啊……我没有家了……都没有了……”
那哭声尖锐而凄厉,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着雨夜的寂静,也刺穿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楚子航默默别开了视线,握紧了手中的村雨,冷峻的脸上线条绷得极紧。汉低低叹了口气,拉低了帽檐,掩盖住眼中的复杂情绪。
路明非被女孩撞得微微一晃。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怀里那个小身体传来的、如同秋风落叶般剧烈的颤抖,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迅速渗透自己冰凉的衣衫,灼烧着他的皮肤。
艾米丽那绝望的哭喊,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他抱着她,感受着怀里那具小身体的剧烈颤抖和那滚烫的泪水迅速浸透他胸前的衣物,与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艾米丽的哭声就在他的耳边,那么响亮,又那么无助,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还是挺幸运的。
是的,他体内流淌着危险的血统,背负着沉重的秘密和师父的遗志,时常感到孤独和迷茫。
叔叔婶婶或许更偏爱路鸣泽,会唠叨,会嫌弃他没出息。
可是…他们从未真正抛弃过他。
那个家里的饭菜总是热的,他的房间虽然狭小但永远为他留着,婶婶会因为他晚归而抱怨却也留着晚饭,叔叔会在喝醉后拍着他的肩膀说“明非也是我们路家的种”…
至少,他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有虽然琐碎却真实存在的牵挂。
而这个孩子……
路明非低头,看着怀里哭得浑身痉挛的艾米丽。
她什么都没有了。
父母死于非命,唯一的守护者刚刚在她眼前被杀害。
她的世界,在这场冰冷的雨中,彻底崩塌了,碎得连一点渣滓都不剩。
未来对于她来说,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未知。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酸楚和怜惜瞬间淹没了路明非。
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能说什么?说“别哭了,会好的”?
他自己都不相信!在这个残酷的、混血种与死侍、阴谋与杀戮并存的世界里,一个失去一切的小女孩,她的“好”在哪里?
他只能更紧地、更用力地抱紧她,试图用自己并不温暖甚至同样冰冷的怀抱,给予她一丝微不足道的屏障,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一些风雨。他笨拙地、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动作僵硬却充满了无言的安慰。
失去的感觉总是不好的。
师父雨夜力竭身亡的那一刻,他背着师父冰冷的身体走在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高架桥上,那种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冰冷的绝望,他至今记忆犹新。
有人死了,就要哭的。
为逝去的生命哭泣,为被迫中断的牵挂哭泣,为再也无法拥有的温暖哭泣…这是生者最原始、也是最真挚的哀悼。
不知怎么的,或许是艾米丽那绝望的哭声勾起了他内心最深处的伤痛,或许是眼前这个女孩的无助映射出了他自己一直潜藏的不安与孤独,或许是约翰的牺牲、面具绅士的冷酷、这满地的尸体和冰冷的雨…所有的一切累积在一起,冲垮了他一直努力维持的堤坝。
路明非的鼻子一酸,视线迅速变得模糊。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艾米丽的头发上,与她的泪水交融在一起。
他开始还极力压抑着,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颤抖。
但怀里的艾米丽哭得那样伤心,那样肆无忌惮,仿佛要哭尽所有的委屈和恐惧。这哭声像是有传染力,彻底击碎了他强装的坚强。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
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的抽泣从他喉咙里溢出。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他也哭了起来。
不再是无声的落泪,而是像一个孩子一样,抱着这个同样在痛哭的孩子,在这个弥漫着死亡和血腥气的雨夜里,放声大哭。
他的哭声不像艾米丽那样尖锐响亮,而是更加低沉,充满了成年人的压抑和痛苦,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哀鸣。
他为约翰哭,为这个素昧平生却用生命完成了救赎的男人;他为艾米丽哭,为这个瞬间失去一切、未来渺茫的孩子;他也为自己哭,为体内那不受控制的力量、为逝去的师父、为迷茫的前路、为所有压在他身上的重担和无法言说的孤独…
这一刻,他不是什么S级混血种,不是什么刑天铠甲的召唤人,不是一个刚刚爆发出力量斩杀强敌的怪物。
他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一个同样会害怕、会悲伤、会感到无助的少年,在冰冷的雨和温暖的泪水中,与一个更加弱小的生命,依偎在一起,用最原始的方式,祭奠着死亡,宣泄着痛苦。
大雨滂沱,冲刷着血迹,却冲不散这弥漫的悲伤。
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交织在一起,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苦难和不幸都洗涤干净,却又明知那是徒劳。
楚子航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们,黄金瞳望着远处漆黑的夜空,握紧了村雨的刀柄。
汉高轻轻叹了口气,再次拉低了帽檐,对手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放慢清理的动作,给这一大一小两个哭泣的孩子,留出一点点悲伤的时间。
在这片死亡的废墟上,唯有这绝望而真挚的哭声,穿透雨幕,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