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像冰冷的铁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芝加哥郊外的夜。
专车尾灯的红光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拖出长长的、如同血痕般的倒影,最终熄灭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废旧汽车旅馆后院。
车门打开,先踏出的是一只沾满泥渍的作战靴,踩碎了水洼里倒映的、霓虹残缺的光。
楚子航率先下车,冷冽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刀,无声地扫过四周。
雨水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线滴落,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他背着沉重的旅行背包,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长条形琴箱,箱体陈旧,边角有细微的磨损,但被他握得极稳。
紧接着,路明非有些踉跄地钻了出来,立刻被冰冷的雨水激得缩了缩脖子。
他同样背着包,提着一样的琴箱,动作却远没有楚子航那么利落从容,反而透着一种被强行推搡到舞台中央的局促。
他的目光躲闪,下意识地想把自己藏进楚子航的影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避开这令人窒息的雨夜和即将面对的一切。
这里弥漫着铁锈、劣质汽油和雨水发酵后特有的酸腐气味。
旅馆的招牌缺了几个字母,霓灯故障似的闪烁,映照着停车场里几辆覆盖着帆布的破旧车辆和堆积如山的废弃轮胎,像一头头于黑暗中蛰伏的、形态怪异的野兽。
一个身影从旅馆后门狭窄的檐下走出,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几乎将自身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他步伐稳健,踩在积水上的声音被雨声完美地掩盖。
“楚子航?路明非?”
来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尼古丁熏烤过的沙哑,穿透雨幕。
楚子航微微颔首,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思
“是我们,负责人?”
黑伞略微抬起,露出伞下的一张脸。
大约三十多岁,面容粗犷,下颌线留着未经精心打理的胡茬,眼神却锐利得像鹰,瞳孔深处隐约掠过一丝极淡的金色,那是血统轻微沸腾的迹象。
他穿着战术裤和一件深色的防水夹克,整个人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干练和疲惫。
“b级专员,你可以叫我‘汉高’。”
他顿了顿,补充道
“和那个传奇家族无关,只是代号。”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快速掠过,尤其在路明非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对于“S级”名号的天然反应,尽管眼前这个男孩看起来湿漉漉、怂怂的,完全对不上传闻中单挑学生会和狮心会的形象。
“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汉高转身,示意两人跟上。
他们穿过一道需要刷卡才能进入的生锈铁门,门后是一条光线昏暗的长廊。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试图掩盖,却反而混合了更浓郁的霉味和尘埃气息。
廊壁的油漆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墙体,老旧的荧光灯管在头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将三人的影子在脚下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
汉高在一扇标着“储藏室”的门前停下,再次刷卡,并进行了虹膜验证。
铁门发出沉重的气阀排气声,向内打开。
门后的景象与外面的破败截然不同。
大约二十平米的房间被改造成了临时的战术据点。
空气净化器低声嗡鸣,驱散了外面的潮湿霉味。
四面墙壁被巨大的电子显示屏覆盖,上面实时滚动着卫星地图、街区监控画面、数据流以及约翰·多克那张饱经风霜、带着战争创伤面孔的照片和详细档案。
一张长条桌上摆放着数台正在运行的笔记本电脑、通讯基站、信号拦截设备,以及一些路明非叫不出名字但一看就很高精尖的仪器。
房间一角堆放着几个黑色的武器箱,箱盖敞开,露出里面保养良好的枪械和配套装备。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冰冷、高效、高度紧张的临战氛围。
“欢迎来到‘鼹鼠洞’。”
汉高将黑伞靠在门边,走到主控屏幕前,双手在触摸屏上快速滑动调取着文件
“时间紧迫,我们直接进入正题。”
他没有任何客套,直接指向中央大屏幕上约翰·多克的照片。
“目标,约翰·多克,前海军陆战队队员,参加过阿富汗战争。退役后档案一片空白,直到半年前重新进入我们的视野,与一个名为‘嘶叫药剂’的非法血统激发组织产生密切联系。怀疑是其在该地区的分销商或低级合伙人,可能也充当试药员。”
屏幕切换,显示出多克那栋破旧公寓楼的3d结构图以及周边街区的热感应图像。
“我们已对他进行了72小时不间断监控。目标反侦察意识极强,生活极其规律,或者说,极其单调。除了必要的采购和一次疑似交易会面,几乎从不外出。情绪状态极不稳定,长期酗酒,有严重的ptSd症状。”
汉高调出了一段夜间拍摄的热成像视频。
画面中,代表多克的人形轮廓大部分时间蜷缩在公寓沙发上一动不动,偶尔会突然激动地站起,剧烈地踱步,或是对着墙壁做出捶打动作。
“这是常态。但就在大约三小时前,监控出现了意外变量。”
汉高的语气凝重起来。
屏幕画面切换成一个有些模糊的长焦镜头拍摄的彩色视频,显然是匆忙中从远处公寓窗口捕捉到的。
雨夜的影响让画质很差,但仍能看清一个穿着红色雨衣、身材瘦小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多克公寓门口。
门打开,多克的身影出现,他似乎极度震惊和犹豫,最终侧身让女孩进入了公寓。
“这个女孩,身份不明。她进入后公寓,目标多克的行为模式发生剧烈改变。”
紧接着另一段视频播放:多克急匆匆地冲出公寓楼,冒着大雨跑到街角的便利店,购买了大量显然是给孩子的食品和饮料,甚至还买了一个看起来廉价但颜色鲜艳的新书包。
随后,他甚至罕见地联系了一个临时保洁服务。
“看这里,”
汉高将视频画面放大,定格在多克冒雨跑回公寓楼的瞬间
“他的表情。之前的麻木、颓废和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恐慌、愧疚,但异常坚定的情绪。这个女孩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他。”
汉高转过身,目光扫过沉默倾听的楚子航和一旁有些心神不宁的路明非。
“最新的音频捕捉片段分析显示,女孩自称‘艾米丽’,是多克已故兄嫂的女儿。她带来了一封信。我们相信,多克的兄嫂可能因卷入某个更深层次的秘密而遭灭口,临死前将女儿托付给了他们唯一信得过、也可能是在这黑暗世界里唯一有能力保护她的人——这个前陆战队队员,约翰·多克。”
他重重地敲了一下屏幕上的多克照片。
“任务优先级已变更。部长施耐德的最新指令:抓捕多克、获取他手中所有关于‘嘶叫药剂’的情报,优先级依旧最高。但新增最高优先级条款:务必保证女孩艾米丽的绝对安全。”
汉高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依次看向楚子航和路明非。
“多克现在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背负着巨大的罪恶感,又突然被赋予了必须守护的责任。这种状态下的人,尤其是他这种经历过血火考验的老兵,极度危险,不可预测。他可能为了保护那个女孩做出任何事情,包括但不限于拼死反抗,甚至……毁灭一切可能威胁到她的东西,包括他自己和他掌握的情报。”
“你们的任务,难度升级了。不再是简单的突入、制服、获取。你们需要在可能发生的激烈对抗中,在一个经验丰富、陷入绝境、可能还使用了危险药剂的混血种老兵面前,毫发无伤地控制住他,并确保一个无辜孩子的安全。”
房间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微弱低鸣和窗外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
冰冷的电子光映在楚子航毫无波动的脸上,也映在路明非微微睁大的、瞳孔深处悄然掠过一丝金芒的眼睛里。
无形的压力,如同这绵密的雨,笼罩了整个据点。
冰冷的电子光在屏幕上流动,任务简报的沉重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的肩上。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为之凝滞,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填充着这片刻的寂静。
就在这空气几乎要冻结的时刻——
“呃……”
一个略显犹豫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汉高和楚子航的目光同时转向声音的来源——路明非。
他正挠着头,脸上是一种介于认真思考和纯粹犯傻之间的奇特表情,眼神飘忽,好像正在努力理解一件非常深奥的事情。
“那什么……”
路明非眨了眨眼,看向汉高,语气带着一种真诚的、求教的困惑
“汉高长官,我有个技术性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汉高眉头微蹙,但还是保持了专业态度
“说。”
楚子航则沉默地看着他,以他对路明非的了解,某种不着调的东西似乎正在路上。
路明非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指着屏幕上定格的、约翰·多克那张饱经风霜、写满痛苦和决绝的脸,问道
“我们这任务……最终是要把目标‘打包’带回来对吧?你看他这状态,又酗酒又ptSd的,现在还多了个侄女‘快递’上门……我是说,”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非常认真地问出了核心问题:
“咱们执行部……给报销‘打包费’和‘额外行李托运费’吗?特别是那种……呃……‘易燃易爆易嘶叫’还附带一个‘小件活体包裹’的‘特殊套餐’?是按重量算还是按危险等级收费?能开发票吗?抬头开卡塞尔学院还是开诺玛?”
“……”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仪器依旧在嗡鸣,雨点依旧敲打着窗户,但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汉高专员那张饱经风霜、习惯绷紧的脸,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抽搐了一下。
他的嘴角向下撇,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他看向路明非的眼神,从之前的审视和略带敬畏,瞬间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难以置信、荒谬、以及“我这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来接这种S级奇葩”的强烈困惑。
他夹克下的肩膀似乎都僵硬了。
就连旁边一直如同冰山般、面无表情的楚子航,那万年不变的冷峻面孔也似乎微不可查地波动了一瞬。
他的眼角仿佛极其轻微地跳了一下,握着琴箱带子的手,指节似乎收紧了一丝。
他默默地将视线从路明非身上移开,重新投向屏幕上的多克,仿佛那幅痛苦的面容比眼前队友的脱线要容易理解得多。
好几秒钟,没有人说话。
汉高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听起来像是强行把冲到嘴边的骂人话给咽了回去,差点噎着自己。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着的、几乎要磨碎后槽牙的语调
“路……明非……专员。”
他一字一顿地说。
“学院的经费……很充足。足够……把目标连同他家的蟑螂……都用最安全的方式‘打包’回来。”
“现在,我们能继续讨论……如何确保行动成功,而不是讨论财务报销流程了吗?”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死死盯着路明非,仿佛在说“你再敢多说一句烂话我就把你塞进武器箱里邮回学院”。
路明非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哦,能报销就行,我就怕到时候垫钱……”
然后在汉高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彻底老实了,重新试图把自己藏进楚子航的影子里。
战术据点内的紧张气氛,被这突如其来、极其不合时宜的烂话搅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开的、令人极度无语的尴尬。
只有冰冷的机器仍在不知所谓地高效运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