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手握着《天目九式》的残卷,珩疲惫地睁开眼睛。
太阳穴的刺痛没有因他停止运功而散去,反而如退潮后遗留在沙滩上的毒水母,一阵阵地蛰刺着他的神经。他试图摒除杂念,让心神重新归于平静,但那份对实力差距的焦虑,对迫在眉睫的危险的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勒住了他的心头。
他越是想冷静,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就越是吵闹不休。密林中无相双煞诡异的配合,那几乎能吞噬一切法术的“纳法宝鉴”,以及坚不可摧的“磐石护壁”,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若非最后关头自己以命相搏,加上璃音因暴怒而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他们四人早已是林中枯骨。
而韩忠厚,只会比那两个杀手更强,强上百倍。他身边,还有不知多少墨圈与无相门的高手。
“不行……一定有办法的……”楚元珩咬着牙,低声自语。他不甘心,再度闭上双眼,强行调动体内本就不多的灵息,再一次冲向那兽皮古卷上看似清晰明了,实则晦涩难懂的金色符文。
这一次,他的心神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丝疯狂的决绝。他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将自己所有的心神都押了上去,试图用蛮力撞开那扇紧闭的大门。
“嗡——”
一股比之前更猛烈的反震之力,从古卷中猛地传来。楚元珩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一丝血迹顺着嘴角缓缓溢出。他体内的灵息彻底失控,如脱缰的野马在经脉中横冲直撞,一股灼热狂暴的气息从丹田逆行而上,瞬间席卷全身。
他的皮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变得粗重而滚烫,双眼也渐渐蒙上了一层血丝。理智正在一点点散失,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开始在他心底滋生。
这便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控的刹那,一只手忽然搭上他滚烫的手腕,微凉如雪,轻柔却坚定。
那触感很轻,却仿佛带着一股穿透心扉的奇异力量,如同一道清泉,瞬间截断了他体内那股即将喷发的狂暴洪流。楚元珩混沌的意识为之一清,他艰难地转过头,对上了徐璃音那双清澈又沉静的眼眸。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侧。一缕柔和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灵息,从她掌心源源不断地渡入他的体内。这股力量,正是天目阁一脉相承的“魂疗”,它不似寻常疗伤功法那般刚猛,而是如同春日暖阳下的溪流,温润地涤荡着他几近沸腾的经脉,将那股狂躁的火气一点点抚平、化解。
楚元珩眼中的血丝缓缓褪去,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他贪婪地感受着那股沁入心脾的清凉,仿佛一个快要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哎呀,楚元珩!” 苏清夙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蹦跳着过来,双手叉腰,精致的小脸蛋上又是担忧又是生气,“你搞什么名堂?不是你千叮咛万嘱咐,说这《天目九式》奥妙无穷,凶险难测,咱们四个必须凑在一起,相互印证,相互护法,免得有人钻牛角尖走火入魔吗?现在倒好,你这个提议者,自己第一个就把脑袋往墙上撞了!”
岳沉岳原本靠在墙角,抱着他的宝贝盾牌打盹,鼾声轻微而平稳。被这边的动静惊醒,他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当他看清楚元珩嘴角带血、脸色苍白的模样,以及徐璃音施法护持的紧张姿态时,那股憨厚的睡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猛虎般的警觉。
他二话不说,从地上一跃而起,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劲风,就朝着楚元珩的脸颊“呼”地一下抡了过来。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起了几分回音。
楚元珩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他刚刚从走火入魔的边缘被拉回来,心神尚有些恍惚,脸上火辣辣的剧痛和嗡嗡作响的耳朵,让他瞬间怒火中烧。一股远比刚才修炼时更加猛烈的火气直冲头顶,他霍然起身,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软剑剑柄上,怒道:“岳沉岳,你发什么疯!”
徐璃音眼疾手快,反手一把按住了他即将拔剑的手,对岳沉岳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清冷的目光中也带着几分不解。
岳沉岳被楚元珩那几乎要吃人的凶狠目光瞪得脖子一缩,却还是梗着脖子,一脸委屈又理直气壮地解释:“我……我师父说过!走火入魔的苗头最是凶险,迅如雷火,等不得!最快、最管用的法子,就是在人彻底陷进去之前,用尽全力、狠狠给一个大嘴巴子,把他的魂儿给扇回来!师父说,这叫‘当头棒喝’!”
楚元珩气得脑门青筋直跳,简直哭笑不得。他指着自己脸上清晰的五指印,又指了指身旁依旧将灵力渡给自己的徐璃音,怒吼道:“你看不见吗?没看见璃音已经用‘魂疗’之术帮我平复心境了吗?你想扇死我吗?”
岳沉岳这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他挠了挠后脑勺,仔细看了看楚元珩,发现他确实已经气息平稳,眼神清明,除了脸上那个巴掌印格外醒目之外,再无半点入魔迹象。他顿时满脸愧疚,一张憨厚的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元珩,我……我太心急了。”
说完,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溜烟躲到了苏清夙的身后。苏清夙娇小的身躯哪里挡得住他那山一样的体格,他只探出半个脑袋,小声但真诚地问道:“元珩,你……你到底在愁什么?有什么天大的难事,非得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咱们是兄弟,有坎一起过,有事一起扛啊。你这样一个人硬撑着,算什么盟友?”
苏清夙也连连点头,一改刚才的嗔怪,语气担忧地附和道:“对啊对啊,楚元珩,你别吓唬我们。你一个人在这里钻研,就算悟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绝招,难道还能一个人去单挑韩忠厚和他那一大家子杀手吗?我们是一个团队呀!”
楚元珩胸中的怒火,被岳沉岳这句质朴的话和苏清夙真切的关心给彻底浇熄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颓然坐回椅上,脸上满是苦涩与自嘲。是啊,自己总是习惯了一个人承担所有,却忘了,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在深宫中处处谨慎的孤独皇子了。
“我何尝不知。”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脆弱,“只是……韩忠厚就在城外,机会稍纵即逝。可我们与他的实力差距,你们比我更清楚。上次在密林,仅仅是无相门的两个杀手,就差点让我们全军覆没。”
他顿了顿,目光沉重地扫过众人:“韩忠厚身边,不仅有无相门这样精通诡异法术的刺客,更有墨圈那些训练有素、悍不畏死的武道杀手。我们这次要面对的,是一个完整的、配合默契的杀戮罗网。我只是……想尽快从这《天目九式》中找到破局之法,找到那个……万里无一的取胜机会。”
一番话让刚刚还算轻松的气氛瞬间凝重如铁。岳沉岳和苏清夙脸上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他们都亲身经历过那场密林死斗,自然明白楚元珩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而是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房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吹过残破窗棂的呜咽声,和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一直未语的徐璃音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或许……你们本不必承担这份风险。”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阴影。“这是我徐家的私仇。从断魂谷开始,我已经连累你们太多。接下来的路……请允许我一个人走。”
她的话音未落,岳沉岳第一个吼了出来,声音大得像打雷:“胡说八道!璃音,我们歃血为盟的时候,你说过的话都忘了?还是你觉得我岳沉岳是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
“就是!”苏清夙也急了,紧紧拉住徐璃音的衣袖,眼圈都红了,“璃音姐姐,我们是伙伴,是家人!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要是自己一个人去送死,那我们算什么?我们算什么朋友?”
楚元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答案,我已经替你回答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
看着三双真挚而坚定的眼睛,感受着他们话语中不容置疑的决心,徐璃音心中最柔软、最冰封的地方,被一股暖流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紧紧抿着唇,将那句“谢谢”咽了回去,因为她知道,对他们而言,说谢谢,是一种侮辱。
楚元珩见她不再坚持,才缓缓松了口气,将话题拉回正轨:“既然我们目标一致,那就更需要了解我们的敌人。璃音,你能不能……再仔细和我们说说,韩忠厚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还有,徐伯父和伯母……他们又是怎样的人?”
徐璃音的身体微微一僵,这个问题,无疑是让她亲手揭开自己内心深处那道血淋淋的伤疤。她沉默了许久,久到连苏清夙都想开口劝楚元珩别再问了。
终于,她抬起头,幽深的眼眸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仿佛要穿透十年的时间迷雾,去凝视那段早已被血色彻底浸染的过往。
“我的父亲……”她轻声开口,回忆的闸门一旦开启,便再也无法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