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公公的亲侄,梁守义!”
那年轻内侍一语惊人,重重磕下头去,声线却异常沉稳:“叔父罪大恶极,百死莫赎。但奴才自幼在宫中长大,深受皇恩,不愿见内务府积弊丛生,蛀虫横行。求陛下给奴才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奴才愿为陛下清查内库,将这些年被侵吞的宫产一一追回!”
此言一出,殿内死寂。
众人皆以看疯子般的眼神望着梁守义,谁都没想到,梁公公的余孽非但没有夹着尾巴逃命,反而敢在这种时候跳出来。
凤无涯高坐于龙椅之上,凤眸微眯,看不出喜怒。
她静静地审视着匍匐在地的梁守义,此人身形瘦削,眉眼间竟有几分清秀,只是那过分谦卑的姿态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身侧的贴身女官沈昭华低声劝道:“陛下,此人乃梁贼近亲,恐其心不纯,不可轻信。”
凤无涯却轻笑一声,玉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既有胆量站出来,朕便给他这个机会。”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梁守义,朕命你三日之内,整理出近三年宫中所有物资流向的异常之处。办好了,有赏。办不好……”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已让梁守义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再次叩首,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奴才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望!”
梁守义的办事效率确实惊人。
他仿佛对内务府的门道了如指掌,短短一日夜,便将近三年宫中采办、出入的账目梳理得清清楚楚,异常之处皆用朱笔标注,一目了然。
那份详尽的报告呈上御前后,连一向谨慎的沈昭华都忍不住赞道:“陛下,此人确有才能。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或许……不必苛求出身。”
凤无涯看着手中条理分明的账册,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微笑着颔首:“说得有理,那就留用吧。”
然而,当晚,一只通体漆黑的墨鸦悄无声息地自凤仪宫飞出,融入了沉沉夜色。
这是凤无涯的“眼睛”之一,也是她最隐秘的耳目。
她对梁守义的信任,仅止于口头。
墨鸦循着账册上一条关于“贡品返修”的异常记录,一路飞掠,最终停在了一处废弃库房的房梁上。
库房内尘埃遍地,蛛网横结,唯独角落里几只贴着封条的大箱子显得格格不入。
子时刚过,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几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推门而入,合力将那几只箱子抬起,径直运往偏僻的西角门。
墨鸦振翅,无声地跟了上去。
月光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早已等候在那里,正是梁守义。
他挥退了小太监,亲自上前撬开其中一只箱笼。
里面装的,竟是一批本该早已销毁的琉璃宫灯。
他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盏灯座已有残损的旧灯,
他从怀中摸出一把锋利的短匕,毫不犹豫地在指尖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涌出,一滴滴精准地落在宫灯的灯芯之上。
他口中念念有词,声调诡异而低沉,仿佛来自地狱的诅咒。
“……以我梁氏之血,唤醒灯中怨魂……姑母之仇,终将血偿!”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吸收了鲜血的灯芯竟“噗”的一声,燃起一簇幽绿色的鬼火!
火光摇曳,映出梁守义那张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的脸,眼中怨毒的光芒几乎要溢出眼眶。
房梁上的墨鸦心头一凛,因对方身上骤然爆发的阴邪气息而本能地动了一下。
就是这微小的动静,瞬间惊动了下方的梁守义!
他猛地抬头,厉喝道:“谁?!”
墨鸦不敢逗留,双翅一展,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冲出西角门,仓皇遁回。
凤仪宫内,灯火通明。
凤无涯听完墨鸦的“禀报”,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淡然的微笑,仿佛只是听了一段无聊的睡前故事。
她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佩,淡淡地吩咐:“不必声张,让他继续。”
三日后,太后寿康宫设宴。
宴席之上,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凤无涯忽然开口,命人将殿内几盏过于奢华的明灯撤下,换上六盏朴素的旧琉璃宫灯。
她对太后笑道:“新灯虽亮,却有些晃眼。这些旧物是母后当年最喜欢的,光线温润,看着舒心。”
无人知晓,这六盏灯中,正有一盏是被梁守义施过邪术的怨毒之物。
当宫人将灯盏一一挂起时,凤无涯的指尖悄然拂过其中一盏看似最普通的主灯。
一缕微不可察的灵识顺着她的指尖注入灯芯,她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是母后遗物,曾沐浴龙气。若你尚存一丝灵性,便替我看清这人心鬼蜮。”
霎时间,那琉璃灯芯微微一颤,一抹温润如玉的灵光在其内部流转而过,转瞬即逝。
此灯已被她点化为“明心”,可照见十步之内,执灯或近灯者心中最激烈的情绪波动。
宴席过半,轮到梁守义为凤无涯奉茶。
他端着茶盘,垂首近前,动作依旧恭敬谦卑。
然而,当他走到距离凤无涯不足五步时,他身侧那盏“明心灯”的火焰,骤然无风自动,剧烈地跳动了三下!
灯火的每一次跳动,都将一缕无形的念头映入凤无涯的识海之中。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就是现在……只需将这杯藏在袖中的鸩茶换上……只需一杯,便可结束这一切,为姑母报仇雪恨!”
杀念如潮!
凤无涯却仿佛毫无察觉,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接过梁守义呈上的茶,却没有喝,反而随手将其放在一边,转而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温酒,递向他,唇边笑意更深:“这几日清查账目,你辛苦了。看你手都在抖,是累着了?喝了这杯酒,压压惊。从今往后,你便调来凤仪宫当差吧。”
梁守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受宠若惊。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功劳”竟能换来如此天大的恩宠,这简直是一步登天!
他心中的杀念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冲散,连忙跪下谢恩:“奴才……奴才叩谢陛下天恩!”
他激动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丝毫没有察觉到,在他跪拜之时,凤无涯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扫视着整座寝宫。
一片悄然落下的花瓣,一块不起眼的殿角砖石,一缕从香炉中升起的青烟……在这座宫殿里,早已布下了二十三处被她悄然点化的“耳目”,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早已为他张开。
子时,夜深人静。
一道黑影鬼魅般潜入凤仪宫的偏殿。
梁守义自以为得到了皇帝的绝对信任,行动愈发大胆。
他今夜的目标,是放一把火,烧毁此地,再将所有罪责嫁祸给最大的政敌——东宫太子!
他熟练地将火油泼洒在华丽的帷帐之上,划燃了火折子。
橘红色的火焰“轰”的一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丝绸。
就在他准备抽身离去时,一个含着轻笑的女声,如鬼魅般在他身后响起:
“你在怕什么?是怕这火光不够亮,照不清你那张急不可耐的脸吗?”
梁守义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冻结!
他猛地转身,只见火光映照的廊庑之下,凤无涯正俏生生地立在那里。
她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正是那盏“明心灯”,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将他惊骇欲绝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陛……陛下?!”他惊骇欲绝,转身就想逃。
然而,一道比他更快的黑影如闪电般掠过,影缕的身形乍现,手中银丝一绞,梁守义只觉手脚筋脉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惨叫一声便软倒在地,被瞬间制服。
凤无涯缓缓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地上痛苦抽搐的他,声音冰冷如霜:“你叔父梁公公,毁于狂妄自大。而你……败于太过心急。”
她没有下令处死他,只是对着影缕摆了摆手。
“打入天牢,不必分开关押。”
凤无涯的目光穿过熊熊燃烧的殿宇,落在被拖拽下去、满脸绝望的梁守义身上,唇角扬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让他们叔侄,好好叙叙旧吧。”
影缕领命而去,火势也被迅速赶来的禁卫军扑灭。
凤无涯提着那盏明心灯,转身走回主殿,清冷的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
这场闹剧结束了
她的目光穿过宫墙,望向远处那片连绵不绝、在夜色中如同蛰伏巨兽般的宫殿群落,那里是整个皇宫用度开销的中枢——内务府。